长安城,金光门。
“开门!开门!平凉劫盟,吐蕃人平凉劫盟,大唐将校皆覆没!将校皆覆没!”
沉入梦乡的城池外,骏马骑士通传噩耗的高呼,划破了夏夜的宁谧。
宁节度使韩游,遣骑卒飞奏朝廷。
寅初时刻,大明宫中书省舍人院内,今日正当值的陆贽,刚草拟完毕一份诏令,只听门外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院吏引着绯衣内侍直冲进来。
竟是霍仙鸣。
“陆学士,速去紫宸殿!”
从处于外朝的中书省往北穿过延英门,东北方向就是紫宸殿,短短小半炷香的路途,霍仙鸣将平凉发生的惊天大事,匆匆说与陆贽听。
陆贽还来不及多问,已经随着霍仙鸣进了紫宸殿。
出乎他意料,殿上只有天子一人。
德宗皇帝穿着黄色的圆领袍,白玉簪的发髻还有些歪斜,显然此前已入寝了。
“敬舆。”德宗叫了陆贽一声。
陆贽有些恍惚,眼前此景,教他忽地感到,仿佛身处四年前的奉天危城。
“敬舆,倘使浑公遭遇不测,西北诸镇又挡不住吐蕃人,朕,可要这几日就启程去蜀地,或者,或者去李泌的陕州?”
什么?!
陆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方才便有些纳闷,即使半夜惊闻如此军情,毕竟是边关发生的情形,天子大可明日在朝堂上商议。或者就算气到需要夤夜发泄怒火,叫来的也应是诸位宰相,为何要叫他一个中书舍人来?
现在他有些明白了,眼前御座上的人,似乎正陷于一种不太正常的受激反应。
或许登基之后遭遇太多叛乱、兵变、边患与饥荒,而夤夜又是人的精神最脆弱的时辰,骤闻噩耗,令德宗皇帝将二十年前吐蕃人入侵长安的往事,与泾师兵变中自己连夜出逃长安的经历,惶然地重合在一道,对自己的头脑发出了指令。
陆贽同时又感到心酸。天子在他面前表现出这样直率的胆怯,恰是因为他曾陪伴这位九五至尊度过仓惶的流亡路程,见过天子最最落魄不堪的模样。这也意味着,天子对于大唐的国力,对于武将们的战力,都有极度不信任的兆头,遇有突发敌情,天子竟直接丧失了守卫西京城门的斗志。
陆贽胸中百感交集,但他开口的语调分外镇静。
“陛下先莫忧惧,就算浑公身陷虏手,如今大唐西境,北有杜希全守灵州,中有邢君牙守陇州,南有严震、韦皋守兴元府与成都府,蕃军在盟会上因设伏而得逞,在全线作战上未必就能旦夕突破边防。况且,在前述诸镇与长安之间,还有宁镇与右厢各支神策军。”
德宗皇帝一声不吭地听着。
陆贽凝眉略思,复又道:“浑公的河中镇,还有朝廷委派他收编的旧时朔方军将士,颇善马战,浑公不在,陛下可从京中委派将臣前往领军。”
陆贽将这兵马布防的帐算了一遍,德宗虽仍龙颜黯然,眼中的迷茫之色到底褪去了一些。
“敬舆,再过几个时辰,便是早朝了,你莫回舍人院了,在此陪着朕吧。天亮后随朕一同去宣政殿。”
“朕但愿,宣政殿朝参时,已有新讯传来,浑无恙。”
……
夏天的日头,出得早,卯时中,天光已然大亮。
张延赏从永兴坊的宅子出来,准备去上朝。
长子张弘靖也早已过了五品官身,亦在常参官员之列。他扶着父亲,瞄见父亲一脑门的汗。
清凉的晨风吹来,吹得张延赏一哆嗦。
张弘靖轻声道:“阿爷莫不如回宅吧,儿子去殿前替您告病。”
“糊涂!”张延赏喝道,“躲得过初一,躲得过十五吗?何况圣主何等脾气,你阿爷我还不知道?越是这般情形,臣子越不可想着耍心眼,就须老老实实将罪去认了,作出但凭圣主发落的样子,或还有条生路。”
“阿爷!和蕃之策,又不是您一人提出,那北平郡王马燧,说来还是去岁赴边防秋之人,回到长安就去圣主跟前屡次三番说和,满朝文武谁人不知?”
“唔,对,马燧,那老匹夫,我须拉上他。他借我之手,斗得李晟没了兵权,眼下此境,他不能独享太平!元理(张弘靖的字),你帮为父想想,怎生提醒圣主,唐蕃和盟,出主意的还有马燧!”
父子二人将将走到家仆牵来的马匹旁边,贴着院墙却疾步走来一个人。
普王李谊的家奴王增。
“仆下见过两位张公。”王增行个大礼。
张延赏满面焦灼之色中,忽地露出几分惊喜:“殿下亦听说平凉劫盟了?殿下有主意给老夫?”
王增狠狠地点了点头,速速禀道:“殿下后半夜就未曾安眠,吩咐小的待坊禁一开,便来见张公,向张公言明两桩计议。其一,张公务必自引失察边务之责,请辞相位,可举荐李泌速速入京,与圣主商议连回抗蕃;其二,张公须提到北平郡王马燧不宜再握兵权,应回翔入朝,河东军,可由太子遥领。”
“这……”
这两副药方,太猛烈意外了些,张延赏一时愣在那里。
张弘靖到底年轻些,头脑更为敏捷。他凝神思忖,大致明白了。
“阿爷,殿下是要救咱们呐。圣主多疑,又易怒,请李泌回朝替代阿爷你,是打消圣主对你此前极力主和的疑心,敬重太子,是免得圣主盛怒之下对你此前所办巫蛊之案,也生了旁的想法。”
张延赏抬起袍袖,擦了擦脑门上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