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平原,本是个官道密布的所在。
近千年的时光,多少王朝经营着这块土地,运送兵卒和粮食,通传邸报与朝贡。对了,还有那些在各个时代以各种方式被擢拔起来,前往帝国的都城、进入权力核心的少年、中年,甚至迟暮老人。
大唐帝国进入盛年后,以长安这座世界上最为辉煌耀目的都城为中心,无论往东都洛阳,还是往东南商州、东北同州、西北邠州和凤翔等地,均有数百里宽敞平整的官修大道。
官道上驿站林立、供给也相对平稳,便是在安史之乱后,帝国进入各方藩镇风波频发的建中年间,京畿北面的官道由于处于泽潞、太原与邠宁这些忠诚的勤王势力内,总体上也是有序的,好歹保留了一星半点李唐帝国的体面的。
但崔宁与皇甫珩,自东向西飞驰而往奉天、报信李怀光的拔师勤王之举时,并没有再选择官道。因为根据离别时在李怀光军营所得到的消息,神策军使、合川郡王李晟,已经从东边平叛的战场急速回撤,西行援救奉天之难。
崔宁不愿在官道上碰到李晟。
他厌恶这个与自己一样、半生都在马上搏杀的武将。他坚信,建中元年,当今圣上刚刚登上大统之位,便将他崔节度从西川膏腴之地弄回长安,多数便与这李晟此前平定吐蕃南诏之乱时向圣上所进的谗言有关。
神策军,那可是圣上的嫡系,若这嫡系主将向德宗点一句“西川节度使兵多粮广”之类的君臣密语,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天家的圣心中,定会种下挥之不去的猜疑。
都说文人相轻,其实武将又何尝不是。在崔宁看来,武人之间的仇恨,远比那些文官在朝堂上勾心斗角的怨怼要深刻入骨——因为武将的浮沉,背后可都是出生入死、无数枯骨换来或换不来的军功。
隆冬时节,小路并不好走。所幸崔宁与皇甫珩,并那两个来自泾原的党项精兵,自小便上了马背。他们对身下这机敏的四脚朋友分外信任,又对它们足够了解,可以在第一时间感受到马的警觉。因此,虽然冰与雪掩盖了荆棘与坑窝,这几名天家信使倒并未吃栽。
然而崔宁没有想到,他虽然避开了李晟,却遇到了前往投奔李晟的人,也是个他不愿打交道的人。
普王李谊。
前有姚濬设伏、后有朱泚攻打梁山的那个深夜,普王李谊裹着裘氅,与高重捷、高振等人躲在山坳的雪窝里,只用了一个时辰,便明白了自己应该马上变换的道路。
远处的梁山上下火把如龙、喊杀震天。而再远一些的奉天城方向,虽然相对寂静,普王却仿佛透过重重夜幕,看到困守城头的韦皋那目眦欲裂的焦灼,以及城内德宗等人从休憩中惊醒,天家威仪仍掩饰不住仓惶。
这情景太过熟悉,俨如李唐江山一次又一次陷入的魔咒,不知何时是个头。但他普王李谊,与那些在十王宅中死于朱泚伪政权刀下的宗室子弟如此不同,他是上阵拼杀过的贵族,是地位仅次于太子李诵的亲王。
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或许,或许多年前,肃宗在灵武即位的先例,会重演?
李谊迅速地掐算了一下时间,他知道崔宁和皇甫珩衔旨去了李怀光处,若有消息,便应在这几日传到奉天。且不说那李怀光到底是何心思,但就眼下看来,梁山很难保住,如果自己随着韩游環撤到邠宁镇内,坐看韦皋能否守住奉天、或者李怀光能否救得奉天,那也太过被动。他想到了另一条路。
去找神策军最有实力的将领:李晟。
前日鸿翎急使送来的邸报显示,李晟已带着麾下精兵从范州(今北京)赶到长安东北,屯兵在距离东渭桥不足十里之处。
普王心中有了计较,倏地起身,对众人道:“尔等,或为圣上心腹,或为忠臣假子,自当随我勉力勤王。此刻凭我等区区数人,于梁山也好、于奉天也好,都无力御贼。本王想来,不如我等连夜前往神策军李晟处求援!”变身盖亚传
这雪地上的几个人,各自都急于奔往完全相反的目的地,因此谁也不愿多赘语,匆匆道别作罢。
他们穿出林间后,无论东西,皆是千里霜原玉作田的景象,广阔辽远,倒令这些戎马倥偬惯了的武将们感到策鞭奔腾的快意。
崔宁、皇甫珩等人一路往西,云层渐暗,朔风如刀子般迎面扑来。他们行了三个时辰,眼看已近酉时,天光蓦地又亮起来。
众人只道是夕阳的晖光,再驰近些,却见到奉天方向,升腾起烈火与浓烟,将天际的漫漫流云,映得彤红如血。
烟云之下,传来阵阵嘶叫,仔细辨来,既有雄壮豪迈的喊杀声,也有闻之心惊的惨呼声。
皇甫珩生恐这漫天大火起自奉天城内,顿觉头皮一阵发麻。他四下一打望,见右侧梁垣陡然拱起一处高岗,便连崔宁都未及招呼,猛地一鞭,直往岗上冲去。
刹那已到得坡顶,皇甫珩摘了兜鍪,极目眺望。只见奉天城墙上密密麻麻地布满兵卒与弩具,但那浓烟烈火却来自西南瓮城之外,隐约是一具高逾十丈的巨硕如城寨般的云车。
云车下烈火熊熊,仿佛地狱酷焰。狰狞的火舌沿着车内层层叠叠的木梯攀缘而上,逼得车内军卒捅开原本盖在云车周遭、用来防御火矢的湿牛皮,试图抓着云梯的外廓架子,爬下去逃生,或者干脆直愣愣地跳了下去。
但没了牛皮外壳的保护,奉天守卒浸了松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