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午后,普王李谊迈进张府。
张延赏的长子、新授礼部员外郎张弘靖,跟在后面,随时准备为普王殿下讲解自家琳琅满目的藏品。
张延赏的父亲,便是那位著名的“不置田园”论倡导者,玄宗朝的宰相张嘉贞。张嘉贞俸禄优厚而耻于买田购庄,家资都拿来鸠集珍籍名迹,阁中藏书、画帖等,皆有“河东张氏”印。
张延赏虽三岁丧父,但毕竟得了玄宗皇帝的亲自恩顾,家世不堕,又早早成了相爷苗晋的女婿,故而,纵然他年轻时仕途也有过坎坷,风雅之好却从未陨过。他到了如今的年纪地位,府上藏书之全与精,长安城内的朱紫文臣,无出其右者。
“殿下,此为家父新得的钟繇与卫夫人楷书二帖,请殿下一观。”张弘靖命书僮小心地展开两幅字,引李谊来看。
李谊凝神细品一番,目光又落在帖上“鸟石侯瑞”印上。那印识显是新近盖上,想来乃张延赏的藏珍之印。
李谊一边看,一边故作漫不经心地闲闲说道:“元理(张弘靖的字),本王还未道贺你晋升礼部员外郎。若未记错,韩公(韩)的郎君,可是年过不惑才任此职,你今年离而立还差着三四岁,竟已得圣主如此青眼。”
张弘靖自是谦诚称恩。
李谊又道:“本王旁的本事没有,于诸王中,敢称一句雅琴书画,甚得圣主嘉赏。自你父亲离蜀回京后,本王常来这藏宝阁中徜徉,见了不少好东西。元理,说来,乃父这些年得的钟、张、卫、索和二王真迹,并一些魏晋与四朝的杂迹,图、书兼续,精博两全,圣主若得空,定也喜访觅之。”
张弘靖外祖父是苗晋,阿爷是张延赏,这般世宦之家的大郎君,纵然他才二十七岁,也早就不是等闲之辈。锣鼓听音,说话听声,李谊旁敲侧击的寥寥数语,张弘靖脑中飞思闪转,已大概明白了意思。
“殿下今日来,下官倒正不揣冒昧,有一事相求。京中雅士谁个不晓,殿下最善辨别真迹。今岁唐蕃将于夏秋之际会盟,又值天长节月令,家父与下官早已计议,欲进书画道贺。殿下须得帮吾家这个大忙,费神甄别,若能假殿下之尊献于御前,真乃吾父子的大荣耀。”
张弘靖文邹邹又热乎乎地求叨一番,将话说到明处,李谊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又欢喜了几分。
恰此时,张延赏自门外进来,笑盈盈向李谊道:“今日下朝早些,幸能与殿下一会。”
他方才在门外,听到儿子对李谊的表示,心里固然肉痛那些价值连城的字画,却也完全支持儿子的正确反应。
自与普王李谊暗中结盟,张延赏算了算,除掉延光、驱远李泌,再到眼下利用唐蕃和议的机会削了李晟的兵权,普王李谊送给自己的大礼可真不少,他张府拿几张钟繇王羲之的书帖为李谊在御前邀宠而铺路,这买卖,不亏。
自己的儿子,和普王一样,都还是二十几岁的年纪。来日方长,盘根错节的底子,得扎扎实实地打起来。
见张延赏回来了,李谊兴致更佳。
“张相公,听闻昨日,马燧马郡王出面,于昭国坊府邸中设宴,请了你与李晟,似有促你二人言和之意?”
张延赏笑意一收,放了不屑的口气,直言不讳道:“赳赳武夫,行伍粗人,再是锦衣华袍,瞧着也是沐猴而冠一般。那顿饭吃得当真别扭,老夫不过是看在马燧素来倒客气,也是个读过几册圣贤书的儒将,才给他一个面子,否则岂会与李晟那军痞同席。”
“阿爷……”一旁的张弘靖,平时看到的父亲都是谦谦君子、政学兼优的风采,此刻父亲如此出语,他亦有些听不下去。
张延赏浑无收敛,哼了一声,继续向普王道:“那李晟还真是在边关打久了蕃子,一张面皮教塞外朔风吹厚了,竟在席间提出,要与我结成儿女亲家,让我将元理的幼妹嫁给他儿子。他想得美!老夫得了一个狼心狗肺、翻脸不认人的大女婿不够,还要再吃进一个看不上眼的小女婿?”
李谊呵呵一笑,安抚道:“张公莫气。以张公如今圣眷深沐的情形,弹回去便是。哪像当初朱之乱、本王去神策军中替圣主求兵驰援奉天时,势单力薄,生生地教李晟逼着杀了他老对头刘德信,唉。”
张延赏听到神策军三个字,忽地想起有一事要向李谊知会。
“殿下,老夫早就奏请圣主,从京中信得过的人里,选一员,出镇凤翔。偏偏圣主不知为何,仍是由着李晟自荐代者。今日朝议已定,由李晟的都虞侯邢君牙,做凤翔、泾原、陇州节度使,管得地方还真不少。”
李谊心底一口暗暗的恶气。他猜测,天子允了李晟的老部下留在西北前线,或与韦皋前阵进京吹了风有关。
“张公,这不是圣主还相信李晟,这是圣主并未完全相信张公你哪。制衡之举。”
“殿下说的是,老夫固然不会蠢到在廷上违逆圣主,但也在退朝后另请了子,要提醒圣主,唐蕃和盟这般两国大事,我大唐若表现出疑心,仍是用主战的军将陈兵边境,那吐蕃亦会疑我大唐无诚无信,盟还怎么结?另外,吐蕃那边,是尚结赞来赴盟,大唐应也以等量齐观的众臣出席,崔汉衡官位资历都欠一些,圣主似有意在马燧和浑中选一人。依殿下所见,老夫奏议圣主选谁?”
张延赏这番话,令李谊的心绪,明显激荡起来。
李谊自负城府深沉,不是轻易忘形之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