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午时,店家送上吃喝之物,乃两盆青槐羊肉汤饼,和一套盛在琉璃杯中的五色饮。
五色饮分别为青、赤、白、黄、玄色,青饮以扶芳叶煮得,赤饮以樱桃根煮得,白饮为稀释后的酪浆,黄饮为甘蔗汁,玄饮为乌梅汁。
薛涛不假思索,便取了白饮来喝,边喝边道:“蜀地出好酒,成都府却鲜少备有酪浆,涛想煞了这长安城里的薄酪浆。”
若昭看着她,笑笑不语,又低头品读她的诗笺。
窗外韶光漫漫而来,映着若昭聚精会神之态。
薛涛不由生出幻觉,此刻她二人是在成都浣花溪畔的茶舍中,相对论诗。
自见面后,薛涛一直在等若昭问起韦皋。她对这二人仍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研探之意。
薛涛当初在奉天城,曾为受了箭伤的皇甫珩喂过饭食,亲见他与若昭的患难深情。薛涛后来也听到过京中传来吐蕃公主大闹朝堂泼出的流言,又最终从韦皋口中听过坦诚的诗缘故事。
薛涛对韦皋本已了却爱慕情谊,今日见到若昭神色风貌,她只是凭着一丝尚存的少年热忱心性,不由去揣测,倘使这位皇甫夫人,从一开始就做了韦夫人,是否会有另一番模样。
然而诗人与哲人的天赋,也令薛涛随即疑惑情海终是无常。
即便韦、宋当初未曾缘悭一面,得以结为连理,或许随着世间波澜跌宕,二人的姻缘亦未必一帆风顺、诸事静好。
如韦节度这般胜过鹰鹞威势的人物,最适合在韦府深宅后院等他夜归、殷殷伺候的妇人,只怕还是那柔柔曼曼的侍妾李氏,行止乖巧,言无忤逆。
薛涛不知不觉思游甚远,对面的若昭却已将诗册递还。
薛涛回过神,柔声道:“这本就是涛带来送给夫人的,请夫人斧正。”
若昭闻言,眼中欣悦闪过,一对眸子也仿佛灯烛般熠熠地亮了起来。
薛涛又与她说了些西蜀锦绣之地的风物,见若昭初还兴致勃勃地听,渐渐地却透出心不在焉之色,方意识到,眼前这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朋友,实则同时还是藩篱中的妇人,只怕并无几分自由。
薛涛于是主动辞别。
二人缓然下得楼阶,一前一后将将迈出酒肆大门,见到迎面之人时,皆是一怔。
皇甫珩!
皇甫珩坐于马上,扫了薛涛一眼,继而直直地盯着妻子。
他身后还跟着个骑马的小厮,正是皇甫家的年轻男仆。
小厮见到女主人出来,忙翻身下马,挪了步子上前,唯唯诺诺道:“仆见过夫人。”
他不敢完全抬头,只偷偷瞄了一眼宋若昭身边的婢子桃叶,见桃叶一梭气恼的目光投了过来,他慌慌地又垂下头去。
小厮心道,桃叶你确实教人喜欢,但家中阿郎吩咐我察探夫人行踪的差事,我怎敢违逆。
此时,薛涛先反应过来,大方地上前见礼:“皇甫大夫。”
皇甫珩也跳下马鞍,冷冷道:“薛娘子当初照料过内子的坐褥期,某一直无缘鸣谢,今日倒得了机会。薛娘子,听说你入了韦节度幕府,论来也算栖上高枝,原来竟是乐籍?”
“彦明!”若昭再也忍不住,低声叱道,“薛娘子在奉天城也照顾过你,怎可如此无礼。”
皇甫珩不理她,疾步迈进酒肆,一把拂开那满脸堆笑来迎客的伙计,噔噔噔上了二楼。
前前后后四五间雅室的食客,听得动静不小,皆是探出头来,却见奔上来一个常服官人,腰间胶皮长刀里露出金鱼袋,面上更是一片阴森寒霜神色,长得倒不寒碜,但那副怒阎罗般的模样,比办差的不良帅还吓人。
皇甫珩进了空着的雅间,盯着案上食具看了一番。
酒肆的掌柜已诚惶诚恐地爬上来,躬着腰怯怯问道:“上官有何吩咐?”
“方才出去的两位娘子,与何人相会?”
长安城里此般规模酒肆的掌柜,岂有头脑不济之人。这掌柜心里头已明白了大概,老实交待:“一位娘子先来,另一位娘子并一个婢女后来,并无旁的人。她们落座后,点的食馔,计有羊肉汤饼……”
不知为何,皇甫珩竟是有些失望,他不耐烦听这掌柜唠叨,悻悻然又下楼去。
恰在他铁青着面庞迈出门之际,他想找的人,来了。
韦皋。
这间酒肆位于崇仁坊,本就靠近各藩镇驻京进奏院。
韦皋今日在进奏院训示了一番剑南西川镇的吏员,想起薛涛禀过自己,已与若昭相约在酒肆一聚。
韦皋不是没有闪念过,倒可借薛涛之口,问问宋若昭,皇甫珩回到长安后有何异样。他出镇剑南西川前夜,就与李泌说到李升,觉得此人有几分蹊跷。偏偏此回担任唐使去迎皇甫珩归来的,也是这个李升。一个盐州司马,掺和到唐蕃和议中,缘由几何?况且这李升,私侍大长公主而不被圣主治以重罪,乃普王李谊求情之果。
但韦皋细思来,若昭何等明敏之人,自己吩咐薛涛打问,恐教她不悦。倒不如自己来见她一面,大大方方地问得几句。左右是白昼里,又有薛涛在场,并无避嫌之虑。
他岂会料到,却与皇甫珩撞个正着。
皇甫珩本已斗志怏怏,见到韦大节度出现,登时想到了普王李谊提醒过自己的话。
平心而论,事到如今,他对妻子发现自己图谋的警惕,远大于对妻子不够忠贞的疑心。
普王殿下当真说得不错,若昭岂是甘于被自己锁在府中的寻常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