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眉瞧了一眼皇甫珩嘴角那抹轻蔑的冷笑,挥挥手让卫士们出去。
“公主小心些!”领头的卫士道。
“我手脚都戴着铁铐,栓得比骡子还紧,你们的公主除非自己扑到我怀里,否则我岂能够得着她。”
皇甫珩用唐语痛快地讥谑,吐蕃卫士能听懂五六成,左右知晓不是什么好话,一对眼睛已经瞪了起来,终究还是服从地退了出去。
阿眉不以为意,在草团子上坐了下来。
她不带任何起伏跌宕的情绪,打量着皇甫珩,好像察看一柄已经起了锈斑的剑。
这位唐将,作为俘虏,除去必须被镣锁外,算得拥有客卿般的待遇。屋子宽敞,被衾温暖。
每日,在守卫的监事中,他还可以站在院中,看着天空中南来北往的鸟群。直到入了冬,大雁与黄鹄再也看不到了,只剩了乌鸦,在光秃秃的树枝上鸣叫。
但一个军人,一个武将,与枷锁生活了一年,即使衣食暖裕,也无法阻止他的精神,滑向溃泄。
筝娘往案几上摆放菜馔。
长安人常在除夕之夜吃的五辛盘、牢丸汤饼、屠苏酒,并两样吐蕃人爱吃的酥酪点心。
皇甫珩的面色稍稍和淡了些,开口问阿眉:“巫蛊案后,长安可还有消息传来?”
帝国的大长公主和太子妃养蛊厌胜,分别被赐死,普王李谊的孺人宋氏自杀,敌国这般震动朝野的事件,吐蕃自然很快也知道了。
“你的妻儿和母亲,都安好。我们大蕃的暗桩也去看了,长兴坊的皇甫宅,如常景象,今秋,连那门前的列戟,也按时换了新的。”
阿眉倒了一杯酒,边饮边说。
唐人婢女筝娘,低着头,将斟好的另一杯,奉给自己的同胞将军。
皇甫珩没有接。
阿眉的话教他松了口气,一块石头落地后,更多的颓然阴霾又弥漫了胸膛。他根本没有胃口。
除夕夜。
他无法不想起,建中四年的除夕夜,他刚刚得知若昭有了他们的孩子,二人相拥在奉天城破陋的屋子里,心情复杂地迎来了新年的黎明。
阿眉毫不避讳地审阅着对方的神色。
说实话,她也并不自信,能明白这个人,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么。
女子总是那么善于对自己的念头予以孜孜不倦的深究分析。
现在,阿眉大概能意识到,真正阻止自己动情的,是皇甫珩这种令人捉摸不透的状态,仿佛尚未脱坯而出的普王李谊。
阿眉不由去想象,如宋若昭那样并不蠢笨的妇人,与这样的男子生活,不会感到压抑吗?
一个等量齐观的真正自由而磊落的灵魂,才值得女子愿意长相厮守吧!
但她很快遏制了自己的思绪。
“皇甫大夫,这杯酒,你还是该喝。有个好消息告诉你,过了正月,大论会派使者去长安,再议唐蕃和盟之事。若有眉目,为表我大蕃诚意,你或许,能离开凉州。”
皇甫珩忽地直起身子,拖着重镣爬前几步:“你此话当真?”
继而又警觉道:“卫士们议论,吐蕃军今秋在灵盐、泾原不断取胜,如此局面下,你们怎么会又愿意与大唐和盟?”
他的武将素养还在,如猎人机敏,如狐狸多疑。
阿眉略作无奈之色:“李晟麾下的两员骁将,王和野诗良辅,先后在阳和摧沙堡反击我大蕃军,韩游的宁军也战力了得。大论上奏赞普,你们唐军,良将如云,大蕃须量力而行。”
皇甫珩怔忡片刻,忽然朗然大笑几声,拿起屠苏酒,一饮而尽。
阿眉看着他悲而转乐。
再过几月,你应能见到若昭母子了。
毕竟故人一场,过个开心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