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节度,京城巫蛊之祸方息,太子暂得保全,李公即再次上奏圣主,今日御外之计,应北和回纥,南通南诏,西结大食、天竺,以困吐蕃。故而,招抚南诏,乃是再断吐蕃之右臂。”
成都军府中,韦皋耳边回想着武元衡离蜀之前所说的话。
如果说,武元衡这位出身京兆高门的政坛新星,认同联回抗蕃,或许因为在大唐北都太原的任职经历,以及对于李泌的崇拜景仰,那么,韦皋自认,即使朝中没有李泌支持,他也会成为坚定的抗蕃派。
他在陇州戍边的经历,令他的头脑中,永远植入了大唐河湟故地深陷虏手、大唐遗民沦为奴隶的画面。
僚佐刘辟,当然从来到蜀地之初,就摸准了上司的想法。
韦皋显然与他那老丈人,不仅私下关系在恶化,而且在镇蜀方略上,也大相径庭。
张延赏是被亲蕃的圣主送来剑南替代崔宁的,这文臣中的宿宦,忠实地执行上意,多往朝廷输送贡赋,鲜少募兵之举,若蕃子攻蜀,反正有朝廷派神策军或者征调其他藩镇的兵力。
而韦皋,要抗蕃,首先须养兵。
“节下的岳父张公出镇剑南时,曾奉朝廷之命,出蜀兵三千参与平定山东东道梁崇义的叛乱,但其战力尔尔,只堪守垒,怯于攻伐。节下既然怀有鸿鹄大志,麾下除了当年的陇州奉义军和党项城傍子弟,还应多在蜀地培养嫡系将卒。”
刘辟的建议,倒是说到了韦皋的心里。
韦皋虽然在奉天之难后,担任过大半年的左金吾卫将军,但他镇蜀时,曾得德宗皇帝点头,将陇州奉义军中的精锐部队,带入蜀地,包括在防秋御蕃时颇有威名的陇东兵马使元膺。与吐蕃人有世仇、因而弃皇甫珩而投奔韦皋的党项人石崇义所部,亦随韦皋入川。
但这远远不够。
“太初(刘辟的字),蜀地兵力,主要集中在三处,成都府、姚和西山。西山八国的羌人部落,尤为骁勇善战,天宝年间,朝廷兵部所奏的破贼捷报中,就有多位董姓将军,皆是羌蛮。可惜家岳(张延赏)出任剑南节度使期间,未能镇住西山诸蛮。羌人天然堪战,弃而不用甚至与之为敌,实在不智。我既为蜀地之主,有意招募董姓部落一位头领,领节度副使之职,你可敢为我做一趟说客?”
刘辟闻言,大喜过望。
这就是他要的主恩!
西山军战力惊人,若自己能牵头羌蛮归附之事,不但在韦皋跟前立了头功,以文吏之身超越元膺成为其真正亲信,指日可待,而且,与那西山蛮子共荣共处几年、十几年……将根基扎深了,有一日韦皋不在蜀地了,这蜀地姓刘,也未可知呐。
刘辟面上遮掩,整颗心着实泡在了蜜里头。不枉当年想尽办法蹭进了崇文馆,谨小慎微又兴致勃勃地依附于高官子弟,在鞍前马后的听命中,学习揣测他们阿爷阿兄的宦场秘笈。
任何往权力高峰攀爬的人,协助他做大做强,定是最投其所好之举。韦皋越非池中之物,越会吃这一套。刘辟坚信这一点。
刘辟洋洋得意地离开韦皋书斋,正要回宅准备准备,将将迈出军府大门,便以为自己眼睛花了。
从一架四面漏风的马车上下来的,不是薛涛又是谁!
这小娘子才罚边三个月,还没过冬呢,就被开恩放回来了?!
刘辟脸上讶异之色尚浓,不远处已三步并作两步走来一位青衫幞头的少年郎,上前向薛涛行礼后,展颜笑道:
“阿姊终于回成都了,母亲说,再过几日便是立冬节气,请阿姊来家中小聚。”
青衫少年,是段别驾的儿子,段文昌。
刘辟知道,因段别驾夫妇照顾过薛涛一阵子,韦皋到蜀后,很有擢升段别驾之意。此前武元衡来蜀议事,韦皋命段别驾携子陪武元衡游历岷江。据说,听闻武元衡有小女垂髫,韦皋甚至还为段文昌和武氏女做了一场媒。
车边,薛涛也是面带温柔莞尔之色,与段文昌简短说了几句,便互相告辞。
她折过身来,打眼看到刘辟,以乐人之礼,不卑不亢地福了一福。
刘辟皮笑肉不笑道:“怎地不见其他赴边的伎人回来,韦节度还是心疼洪度些。”
薛涛垂目,仍一如既往地口气清冷:“涛犯下大错,自应受罚,得韦公宽恕,定会痛改前非。刘推事若无他事吩咐,涛须即刻入府谒见韦公。”
刘辟“哦”了一声,挥挥手道声“去吧”。
他立在原地思索片刻,哪里舍得回家歇着,返身又步入衙署中。
录事书吏们,亦在议论,那薛氏竟恁快又回来了。
“到底是个通文墨的小娘子,连撒娇卖惨,都懂独辟蹊径。刘推事,你可知,薛氏在松州,写了多少告饶诉苦的句子,设法请人带到帅府案头?”
“正是,刘推事,你听这句,‘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如何?是不是就算铁石心肠,也硬不起来了?”
刘辟冷笑一声,讥诮道:“听着确实堪怜。如此文采,若与刘某同场春闱,只怕名次还在刘某之前。”
言语间,又进来一个书吏,众人亦带了谑嘲之意向他问道:“你今日不是在韦节度的书斋当值,怎地教个乐伎排挤出来了?”
刘辟却收了笑容,漫不经心探问道:“或是韦节度要问薛氏一些松州虏情?”
那书吏坐下抄录,头也不抬道:“仆不知,韦节度将门关了,刘推事若要问,自可去扣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