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州的夜晚,黑得就像凭空掉下一块大布,将万物遮盖。
韦云紧紧握着自己的唐刀,盯着薛涛纤细的背影。
而在他们的前头,是一个引路的唐羌混血的中年人。
韦皋在松州的唐军大营,不是没有安排其他知情的将领,对密使予以护卫,但薛涛认为,既然选择相信郑回千辛万苦传递来的消息,前往南诏军营的动静,就应该越小越好。
韦云在奉天城,还未成为韦皋的贴身假子时,就知道薛涛。军士们传言,那是韦帅收留的一个孤苦官眷,大帐中进进出出,定是以后要做韦帅的侍妾的。后来这女子却不明不白地跑了,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成都军府下辖的教坊中,韦云也觉得纳闷。
如今这三年前瘦削的怯生生的小女郎,蜕变明显。在成都,她是个诗人,在松州,她隐入了那些沉默而坚毅的兵卒中。
直到一切就绪,今晚出发。
镰月爬上中天时,茫茫夜色中,一些草木的轮廓,终于隐约可见。
尚有夏日余温的时令,秋虫还蓄着生机,此起彼伏的鸣叫,掩盖了三人踏在草坡上的声音。
薛涛记得,父亲薛郧,喜欢王籍的诗。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
继而,薛涛在沉寂但坚定的行路中,想象着父亲生前最后那段旅程。
时隔数年的怀念,令人深思沉浸,却已鲜少悲恸。穿越苍茫夜幕,薛涛仿佛能够看到父亲身着官袍,骑在马上,缓缓地往南诏走去。比起当年听到自己吟出“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时面有惆怅之色的父亲,薛涛此时似乎更愿意在心底刻画一个留给自己背影的父亲。
她想,若自己有幸被后世的史家与诗家记录,会得到怎样的评价呢?少年多舛,沦落乐籍,大抵这八个字是少不了的。这大概是一个少女在这个时代,或者其后的百年千年中,都算得教人唏嘘怜悯的命途发端。
然而贞元二年初秋的薛涛,终于在松州的夜空下确信,自己不再哀伤父母的过早离去。这未必不是命运的另一种成全,令她在看似伶仃的前行中,靠自己探索揣摩,从乞讨到逃离,从逢迎到拒绝,无论身份几何,仍能孤而不苦。
薛涛在平静的自省中,当然也会想起这三年中对她影响最大的那个人。若不经事历人,她当然不可能如一枝翠竹,拔高生长。虽然君意明灭闪烁,时而带来快乐,时而带来差一口气的遗憾,时而又令人畏惧喟叹,但平心而论,她在如此年轻时便遇到了一个性格极为复杂、又并未对她过于苛严不惜的男子,不啻为老天的一份特殊眷顾。
她第一次见到他,献上的是一首关于明月的诗,“细影将圆质,人间几处看”。
此刻,穿越山岭的薛涛,在抵达行程的终点前,因为一路行来并无惶惶心绪,反倒又在月色里记下了四句诗。
“萤在荒芜月在天,
萤飞岂到月轮边。
重光万里应相照,
目断云霄信不传。”
这首诗,她会在回到成都后,上呈韦皋。她与他在今后相当长时间的关系中,除了上下级,更会是唱酬心意的诗伴。同时,这样的诗,薛涛更想送给自己。
哪怕此番罚边不是幌子,哪怕自己有朝一日真的身处萤在荒芜月在天、目断云霄信不传的境地,她也能扎实地活下去。
……
“你是薛郧的女郎君?”
郑回的话,措辞直接,却因口吻中的慈和之气,显得更像来自长辈的探问。
“当初得知唐使要来,我欢喜不已。建中初年唐蕃有清水之盟,吐蕃人对大唐的炽烈敌意稍有缓和,唐人来到南诏,也不会太引起吐蕃人的猜忌,我多么希望,那次就能见到圣主的使者。”
薛涛谦逊见礼,但并无怯卑之意:“郑公,涛此番承韦节度信任,充作密使,与公见面,乃为转达韦节度促诏归唐的决诚之心。倘使公能说服南诏王归化大唐,韦节度愿办三件事。其一,以剑南西川府库出资,自蜀地至南诏,开路置驿,畅通清溪道与石门道,令南诏往来中原的商贾,不至受天险与盗匪之苦。其二,愿在成都府开设学堂,以世儒大家授课,专寓南诏子弟,每岁收生不少于百人。其三,愿遣蜀郡能工巧匠,前往南诏,教习唐弩、唐甲、唐刀制艺。”
郑回仔细聆听,见这位风仪雅静的年轻女使,开言即颇见沉着之力,又想到她是薛郧的孩子,此前对于韦皋为何派一女子前来的疑云,也渐渐消散。
“以上三件,韦节度以剑南西川节度使之位,便可作主。除此之外,归唐一旦有国书信物送到成都,韦节度立刻北上关中,于长安面圣,请求圣主待南诏,一如当年南诏款附大唐时,以惠养为重,无远戎之劳,无重税之苦,更不会勒令南诏以王子及贵族子弟往长安为质。总而言之,绝不会像吐蕃如今对南诏这般。”
郑回点头,复又面露难色:“韦节度之诚,老夫自然相信。只是目下,南诏王虽倚重老夫,到底也仍忌惮南诏的几家亲蕃贵族。他们三十年来,亦与吐蕃结了些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近来窥嗅到王上有归附大唐之意,亦是多有叨扰甚至威逼之举,老夫瞧着,王上有些畏葸之象。”
薛涛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郑公亦等了三十年。彼等明着施压,郑公何不暗中用计?”
郑回一怔,这小女郎声音斯文柔和,却出语洗练,关键是,还透着一丝胜过男儿的果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