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振抬头。
现在是白昼,天空中当然看不到明月与星斗,但挤满了风筝。
“天下太平新样巧,东风不寒纸鸢高……”
坊间小儿边放风筝边唱歌,嗓音清脆稚嫩,浸满了欢愉。
有些讲究的风筝上,装置着竹哨,呜哩呜哩地迎风而作,仿佛俏皮谐谑的伴奏,应和着孩子们的歌声。
又有妇人抱着还在吃奶的娃娃,皆是仰着脖子兴致勃勃地看风筝,妇人眼中亮晶晶的,娃娃则咯咯笑着。若哪个风筝不慎大头朝下栽在地上,连闲闲路过的郎君娘子们,都会善意而开怀地起哄。
当真是一派和谐盛世的景象。
巷子外的歪脖柳树下,满身补丁的货郎一边理着摊头,一边冷笑道:“都道春风好,呵呵,这老天爷,也是势利的,对咱们穷苦人没几分善心,只顾春风刮得痛快,却是一夜之间就将穷人的屋子烧个精光。”
裹着风帽的高振,背对着街道蹲下来,翻检着货架上的小件杂物,向货郎道:“再大的风,火势哪至于顷刻间便一发不可收拾,目下正是天干物燥的月令,各坊的武侯和京城的潜火队最是小心、时刻待命,怎地这一烧,烧去小半条街?”
货郎“哼”了一声:“郎君听口音是外乡人吧?郎君莫怪我们长安虫看不上你们外乡龙,你们呐,就算在长安谋了个文书录事的小官,毛笔字写得龙飞凤舞,又哪里省得,这座城池的奥妙。”
高振明白也问不出什么,从兜里掏出几个铜钱递给货郎,摘了一个针脚粗陋的荷包揣在怀中。
货郎道:“给娘子的?郎君好眼光。”
高振未再与他多言,站起身,往烧得黑黢黢的巷子里张望。
货郎仍在好为人师地喋喋不休:“郎君,里头晦气着咧,没烧的时候,就不是啥能见光的地方,前日那把火,又大大小小死了几十个街坊邻人,不过,本也都是苦命人,活着和死了,原也无甚区别……”
高振刚想往废墟的起点走,突然意识到什么,回过身来看了货郎一眼,叹口气,匆匆离去。
几日前,他与塔娜分别后,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先回到永嘉坊的普王府中。仆婢们也不知李谊去了哪里,想来如此风口,定是教圣主传去了大明宫紫宸殿。高振故作漫不经心地问了几个,皆众口一词地说,大理寺来了勘验的吏员,在吴妃寝殿外的阶下柱底,也寻到了瘵者尸灰。
此刻,高振后悔异常。
他暗骂自己总是不够果决的性子,那日与塔娜分别后,他就应该立刻再穿坊北上,回到买假过所的老者这里。
那个疤面男子,一定就是延光的家奴。他来找老者,八成也是要用假文书逃亡。
然而事实是,他晚了一步。
什么都没有了。
高振想起当初在武功县郊外的武亭川,拿了钱后往水源中投放瘟畜的农人。他放过了他们,但下一刻,王增便要了他们的性命。
他曾经效力的团体,是一个执行力多么高效的团体啊!
高振在风筝此起彼伏的哨音中怅惘了一阵,无奈地进入街边酒肆。
他刚要了一壶茶,突然听到外头一阵喧闹喝骂。
高振将头探出窗去,只见一个十岁上下的半大孩子被方才巷口的货郎揪住,正在拼力挣扎。
正是晌午时分,街上熙熙攘攘,路人很快就聚过去看热闹。
高振晃眼觉得少年身影熟悉,心头一凛,忙结了茶钱抢步迈出门去。
“各位郎君,这小崽子偷了我的钱财,请郎君们让让,我须押他去武侯铺。”
“胡说,我没有做此事,青天白日,你这货郎怎地这般诬人!”
少年气急,梗着脖子一仰头,教高振,将少年的脸看得分明。
果然是他!
高振忙拨开人群,挤了进去,将少年背后衣服一抓,沉着嗓子对货郎道:“我帮你搜他!”
货郎一见是高振,眼中异色闪过,陪笑道:“郎君善人,不劳郎君动手了,我已从这小恶人身上把钱拿回。”
高振道:“哦,如此,那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若押他去武侯铺,岂不耽误做买卖。在下瞧他瘦骨伶仃,也是苦寒人家子弟,想来饿极了,才有此举。”
高振今日一袭浆洗得干干净净的深蓝色竹纹袍便服,腰间躞蹀上一排玉佩短刀中,隐约露出银鱼袋。
银鱼袋乃红袍官身才能佩戴。
虽然如今长安城中,天子脚下,京官们不管是考的还是买的,六七品的红袍官员只怕比曲江池的红鲤鱼还多些,但围观的行人见高振气度大方,又有怜惜贫弱之举,纷纷附和起他来。
“这官人郎君说得是,一个娃娃,放了罢。”
“可不,所谓人赃惧获,现下这娃娃身上哪有赃物,只怕武侯铺也不睬你哩。”
货郎瞧着这情形,只犹豫了须臾,便故作不甘又无法违逆有官品之人的模样,狠狠往地上唾了一口,回身疾走几步,挑起那没几分份量的货担,扬长而去。
众人哄哄散了,被高振抓着的少年却感觉背上那只手仍未有松弛的迹象。
少年的诧异和惊惶尚未重新燃起,已听到身后之人越发压低了嗓子道:“一条街都烧了,怎地活了你一个。信我,不然若叫人再逮去,你也和阿翁一样会没命。”
声音是轻了,但恢复了主人原本的音色,这素来挣扎在底层、头脑何其灵光的小少年,立时就觉察出来。
少年嗫嚅道:“我不跑。”
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