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振迅速地用风帽掩住了前额到鼻梁的部位。
他的脸,就像这间屋子里那些可以换取金铤子的好东西一样,隐没在阴影里。
闯进来的男子与他迎面相撞,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油灯昏黄的光芒映着男子,他虽也戴着皮帽,眉目很难看清,但耳根绵延到颌角的一道疤痕,却反倒被自下而上的灯光出卖了似的,特别醒目。
男子见屋中除了老者外竟还有高振这样的旁人,登时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僵立在那里。
屋外方才被他撸了个跟头的小男童奔了进来:“我拦不住这个恶人!”
老者冲童子挥挥手:“无妨,我识得他。”
又起身向高振道:“老夫这里有客,先生若无其他事,请回吧。”
高振没有出声,微微欠身致意,又低着头,跨出门去。
他听到身后的门很快就“吱呀”一声关上了。
他走了几步,转头见那小童子也跟了出来。
小童子平白被欺负了,脸上怒意未消,蹭到墙根边,悻悻然捡了一处日头勉强能晒到的地方,坐下来捉着身上的虱子。
高振瞥了他一眼,本想给这娃娃几个铜钱,终究作罢。
出了这仿佛荒山之穴的城中秘境,又穿过一个坊,高振在晴日无风的晌午终于融入长安城熙熙攘攘的车水马龙中时,突然醒悟了过来。
他想起了那条伤疤为何似曾相识。
一年多前,将要被贬去盐州做司马的太子詹事李升,到普王府叩谢李谊的求情之恩时,身边那个双眼偶露凶光的小厮,侧脸便也有这样一道疤痕。
高振又努力回忆了一番,越发肯定,他们是同一个人。
他胸中的疑云团团冒上。
同时,今日顺利拿到了伪制的过所文书,也并未教他感到三两分喜意。
不是因为疑惧文书在一路西去的途中露馅,而是,这几日那桩震动权力中枢的大案,令他一想到被关在大理寺中的女子,便无法放下心事。
高振今日出来,没有骑马。他既已身处春明门大街,便不再遮头盖脸,而是脱了风袍,似那些过休沐假的文吏般,悠哉游哉地往南走。
将将过了群贤坊,却有一辆马车在超过数十步后,停了下来。
车上下来一个十四五岁、穿着杏黄半臂袄的小婢女,急冲冲来到他面前。
“高先生,奴婢是皇甫宅中的,贱名桃叶,夫人在车上,央高先生上车说几句话。”
高振面色微变,警惕地看着她:“哪位夫人?”
桃叶机灵,压低了声音道:“是少夫人,夫人知道高先生从前在泾州时最得皇甫大夫信赖。先生若体恤夫人诚意,可往前到群贤坊和怀德坊之间,大梨树后的小寺,吾家的马车在寺墙边等先生。”
桃叶说罢,深深鞠了个躬,飞快地转身跑去马车处,钻进了车厢。
车夫一抖鞭子,马车又动了起来,摇摇晃晃的车厢渐渐消失在前方十字街的深处。
高振驻足在原地,踟蹰了片刻,终究也发足往怀德坊方向行去。
时令过了三月三的上巳节,城中正是韶光处处、浓淡皆宜的景象。怀德坊小寺院前的大梨树,亭亭冠盖,叶如绿漪花胜雪。
午时带了煦暖之意的春风拂过,片片如白蝶般的梨花瓣,自树冠间盈盈飞起,乘风而舞,合了又散,次第落在软润的泥地上。
高振踏过层层落花,来到皇甫家的马车前。
车夫回身将门打开,宋若昭憔悴惨白的脸露了出来。
“高先生请上车。”
高振有些犹豫,似觉分寸不妥,但此处虽僻静,他这般站在车下与一位锦衣官眷交谈,便是偶然经过的市井竖子,也会觉得蹊跷怪异罢。
他进了车厢,拘谨地坐在门侧。
若昭的目光越过他,透过马车双门的缝隙,看到车外满地的梨花瓣。
她轻叹一声:“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我家阿郎去年春天自咸阳回长安休沐小住几日时,看到长安的梨花,与我说起,还是泾州的梨花好看。如今我想来,梨花处处皆相似,但泾州没有重重玉阶,自然比西京自在上百倍。”
高振毕竟也曾为了进士及第而苦读经年,通诗赋。他知道“春风且莫定,吹向玉阶飞”两句,出自丘为的《左掖梨花》。
大明宫宣政殿左右两侧,分别为门下省和中书省,“左掖”即指门下省。丘为所赋的这首五绝,实是士大夫的言志之作,盼着君王能看到自己的品格与才干,委以重任。
若昭意在言外的评价,恰恰戳中了高振这数年来的心结。他当初有几多欲觅封侯的勃勃雄心,如今便有几多恨人恨己的深深迷失。
“皇甫夫人说得对,泾州风物,好就好在,简单。”高振带了似有若无的讥诮意味。
若昭突然向前爬了几步,双手平伸,手掌相交,俯身朝高振行了个大礼。
高振一骇,又不能去扶,惶惶然团着手,不知所措,口已结舌:“夫,夫人……”
若昭抬头,眼中无泪,但凄怆叠杂着求助的目光,更教人又敬又怜。
若昭缓缓道:“高先生,在我眼中,普王寡仁鲜义,为了谋嫡、为了养权,可以诡计频出,不择手段。但今日我竟来求你,绝不是急症汹汹而胡乱投医,乃是因为,你虽看似普王门下,实则,实则……我相信你与他分明不是同道,难为主仆。”
高振一愣,片刻前的慌乱不敢承礼,变作了狐疑。
若昭进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