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珩直到离开刘宅两个街坊,才发觉,自己竟本能般地往西门军营方向走。
虽然围城得解,但整个奉天仍是戒备森严的行营气氛,尤其城墙各处,皆有陇州军卒把守。稍稍靠近中轴线平坦大道的路边,则陈列着刀车弩床等武备辎重。
晴日下,不再饥馑的士卒们,正在擦拭或修理兵戈。
皇甫珩厌恶韦皋,不想在军营附近遇着他,但长期来身为藩镇武将的生涯,又令他对于邻镇的军械刀盾具有强烈的好奇心。
奉天保卫战的最后一役,皇甫珩于万军之中,夺了李日月的陌刀将其砍死后,还能驰到奉天城下冲击叛军的攻城撞车与云梯,何其骁勇惊人,奉天城上死战的陇州兵卒都看得分明。
那日他未戴兜鍪,因此不少兵卒认得他的脸,果然已有那眼尖的主动唤他:
“可是皇甫将军?”
一个身高臂长的壮实汉子迎到面前,单膝跪地:
“小人姓米,家中行四。将军莫怪小人唐突,小人虽不是功高之人,但手中陌刀也未少饮敌血。小人是步卒,那日竟见将军于马上也能将陌刀使得如天神一般,今日斗胆请将军,赐教一二。”
行伍之人,共鸣便是刀术兵法。皇甫珩以前在泾原教习箭术,亦最喜耿直勤勉的军士,此刻见米四郎出语诚恳,那模样又一看就是孔武有力的汉子,哪里还介意他是韦皋麾下。
皇甫珩脸色和缓起来,正要扶那米四郎起来说话,忽听背后一个悦耳的女子声音:“咦,皇甫将军,你怎地会在这里?”
又是阿眉。
米四郎见到阿眉,竟丝毫不拘束,转了一口粟特语向其行礼寒暄。
阿眉本就是半个粟特人,她在云车大战前,来营中笼络韦皋不成,离开时见到步卒中有些胡人面貌者,盈盈叩问,果然是迁到陇州的粟特人。
“米”乃粟特大姓,这米四郎又是步卒中对正级别,领有五六十胡汉相杂的兵士,资历不低,见识不俗,十余日来已与阿眉颇为熟稔。
只见阿眉将所携皮囊敞口向下,哗啦啦倒出一堆箭簇,全是木制。她对渐渐围过来的几名陇州士卒道:
“你们,莫小瞧我们西蕃人的玩意儿。你们唐人无论骑卒步兵,的确都厉害得紧。但我们吐蕃的勇士们可也不是等闲之辈,你们和他们打过没有?”
她说得这般施然悠淡,一双妙目又闪烁着天真的光芒,仿佛不是在说异族之间的血雨腥风,倒像是和邻家伙伴讨论一件有趣的事。
一个年纪不大的陇州小卒有些讨好地说道:
“公主殿下,小的我防秋两年了,你们吐蕃人的藤甲着实厉害,明明不是金石,怎地那样坚实?”
阿眉浅浅一笑,捡起一个木制的箭头,向众人道:“草木皆可为兵,兵刃之兵。你们以为藤甲就很了不起?这木刻的箭簇才厉害,你们都是步卒,常要近战,铁簇铜簇过于负累,若木簇就能伤敌,岂不更好。”
说罢,她又从后腰摸出一张短弓和几把木簇短箭,“嗖嗖嗖”,刹那间三箭发出,直直地没入道旁矮檐的瓦缝中,箭尾还在兀自轻颤,仿佛一丝得意的表情。
米四郎不由喝一声彩:“好劲道的箭!”
又捡起地上的箭头,喃喃:“木头而已,怎能如此有力。”
阿眉也不卖关子,举起一个木箭簇,对着阳光道:
“你们看,这箭簇前端须刻上这样几道深痕,箭杆上则须钻这样三四个孔,箭尾再以鹰羽稳定。这箭虽比不得铜铁之箭飞得远、杀人狠,但近战伤人可是足够了。你们若手上有几分准头,第一箭就能击穿敌人的手腕,对方也就奈何你们不得。”
她说着,将木箭递给皇甫珩:“皇甫将军也请过目,屈尊给吾等教习教习。”
皇甫珩以未伤之手去拿,指尖触到阿眉的皮肤,又凉又软,不由腕上一抖。
箭簇掉落。
阿眉故作讶异,将目光从箭簇移到皇甫珩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懵懂探寻之色。
皇甫珩有些尴尬,又有些歉疚,刹那间不知为何,竟冲着阿眉淡淡一笑。
为着那个在韦皋处碰了壁的谋划,阿眉本就已存了接近皇甫珩之想,但此时见他笑颜温润,心头也是一动。除了当初在长安胡肆的初见,一直来皇甫珩气,也还是冷淡疏远的。直到此刻这笑容,才让阿眉敏锐地感到,这个唐人武将,对她的态度有了微妙的改善。韩娱皇冠
他发现,有的原则,并不是真正的原则。
崔宁的确是被构陷,但此公也有污迹在前,又确有联手朔方军李怀光恃功而骄的危险,那么自己参与构陷,也非宵小所为。
而若昭,她已为人妇,但自己倾慕于她,便是无缘缔结连理,多看她几眼,多与她说上一阵子话,哪怕是谈几阕诗林佳作,又有何可指摘之处?毕竟光天化日,他韦节度堂堂正正站在奉天城刘主簿的宅子门外,给圣上公开点头的功臣送药而来,能引来甚么风言风语?
韦皋这样坚定又傲慢地想着,口中已直言道:“皇甫夫人,你面色这般不佳,可是遇到难事?若韦某可助一臂之力、稍解烦忧,夫人尽可道来。”
宋若昭本来无精打采,对韦皋上门送药实也不愿多寒暄应酬,此际蓦地听到这句话,又见韦皋朝自己走近了两步,不禁神智立刻警醒了过来,眼神也变得惶惑而抗拒。
她退到宅门之后,重复着此前的措辞:“夫君有劳节下遣医送药,改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