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竟能从盐州偷偷回长安来,我的仲棠,果然本事了得。”
延光嗓音甜糯得和她的年纪不相称,眼睛里那杂糅着赞叹、依赖甚至一点点讨好的目光,毫无遮拦地投向李升的面庞,再也舍不得挪开。
李升对于在这个半老徐娘面前粉饰出违心的深情,早已驾轻就熟。不过,时隔一年,他在自己的唱腔里,又加入了新的花样。
他知道,控制一个曾经熟悉权力斗争的女人的头脑,未必是那么容易。或可借鉴战争中的那些故事。一支孤军被困数月,虽未献城投降,一口硬气还憋着,但终究是从焦躁滑向茫然的边缘。偏偏在这个时候,逃出去求援的伙伴出现了,狂喜之时,往往也是守军最脆弱的时候。
这样的时机转瞬即逝,必须在弱者再次清醒前,给她坚决的指令,告诉她,那是唯一的路。
李升很快便放开了延光,后退几步跪下,行了个大礼。
“升终于又见到公主,但再是心潮澎湃,亦不会忘了向公主禀报正事。公主命我见的人,不管是唐人还是回纥人,不管是儿郎还是女贵人,升,都见过了。一切安好,公主放心!”
说着,他拿出了四块光溜溜、黄灿灿的铜牌,皆是走兔模样,却都只有一半。
因太宗皇帝的曾祖叫李虎,故而唐人避讳“虎”字,对真的老虎也改称“大虫”,前朝惯用的虎形兵符,在本朝更是被一律改成鱼、兔或龟的形状。
延光见了兵符,喜意更炽:“薛都尉统兵如何?”
李升道:“五百人一营,比得上玄宗皇帝时一个上镇的兵力了。四营皆在灵盐朔方交界的山中驻扎,毗伽公主带我去的。薛都尉是个万分谨慎之人,起初对我亦有提防。但若升不是受了公主的信任,拿着这半爿兵符又有何用,哪里能调兵。想来薛都尉也是这般思虑,故而他终是将四营兵符都交由升带回长安,好叫公主看到放心些。”
延光点头道:“薛都尉,在马嵬驿之变时,便护卫过我,也是他,在郑王之事后,劝我养些兵,留条后路。兵饷呢,可有异样?”
“薛都尉四五月间已去沙州柜坊提了,毕竟现在敦煌城还在唐人手里。他未再派人来盐州找我,应是无恙。不过,公主可曾想过,这几万贯用完了,后头的军饷从哪里来?”
延光恨恨道:“若不是圣主如此无情,我还在胜业坊好好做着我的大长公主的话,每年所得之财,再多养几千甲士,又有何难!”
李升叹道:“奈何,公主是当年之事的知情人。”
延光闻言,盯着一旁炉中如游丝般隐约飘出的细烟,突然面露异色,一把又拉住李升的衣袖道:“圣主无情,但不至于绝情,他若要杀我,一年前就可下旨了,对吗?”
李升捂住了延光的手,轻轻地拍着。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作出陷入沉思的模样。他要慢慢地,一点点地用听上去模棱两可的语言,在这位大长公主心里,种下疑惧甚至恐慌。
稍顷,他感到延光的手不再颤抖了,才缓缓道:“去岁事发,终究只关涉风月二字,銮驾又刚刚回京,公主还是元从奉天的宗室表率,圣主怎好下手太狠?然而,公主,实不相瞒,升在盐州多过一月,对公主的担忧便更增一分。升所想的是,只怕圣主在用这一年,试探太子与太子妃的态度,以及,试探公主在朝中,是否还有帮衬的臣子。”
延光刚刚和缓些的面容,又现出不安来,不安中还带着一丝寒心与恨意。
“太子,怕是巴不得我这个岳母,莫拖累他。一年来,他夫妇二人,哪怕派个小内侍来看看,都不曾有过。”
李升趁势感慨:“人心总是这般一言难尽,升实在不明白,太子为何对公主这般凉薄。公主都已经将萧氏嫁与他为妃,这在当年,是明摆着为他在圣主面前撑腰,莫教他被普王比下去。如今倒好,反而是普王,大约也为了树一树宽厚大度、孝敬尊长的风范,公主越是落难之际,他越是未落井下石,也不忌讳让自己的女眷来探望公主。”
延光心中一动,突然发问:“仲棠,我私养甲士之事,你未曾告诉李谊吧?”
李升正色道:“升与普王,素无交情,也就是去岁被贬盐州之前,因听闻太子要圣主杀我、却反倒是普王劝圣主息事宁人,升才去向普王道谢攀牵,也是想着,若升要见公主,或可求普王相助。”
延光细忖,普王就算一心取代太子,应也是想着勾连朝臣罗织针对太子的罪名,去要自己在边关的那点兵又有何用,于是放松了口吻对李升道:“我就是随口一问。我若不放心你,当初便不会让你去找毗伽公主和薛都尉,还将柜坊凭证交与你。”
李升低下头,轻声道:“正因为公主对升这般用情,又这般信任,升才自愧万分,无法救公主出这冷宫。”
延光将头靠在李升的肩膀上。
马嵬驿的那一夜,看着第一任丈夫裴徽(杨玉环姐姐虢国夫人之子)被禁军乱刀斫死的时候,她才二十出头。大唐公主们虽身为妇人,却多有一股悍勇,马嵬驿兵变,眼看着祖父玄宗皇帝已经控制不住愤怒的禁军,她冲上去,也抽出了剑,和身为太子的父亲李亨,以及高力士高将军一同护在祖父左右。
战乱中累积的体验,以及太上皇和新帝的嘉赏,令延光变得空前自信。这种充满了进入权力核心的yù_wàng的自信,膨胀到大历八年,终于促使她和侄儿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