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泌回到长安,料想官驿中出了这等大事,就算武元衡守口如瓶,就算达奚小俊亡走天涯,驿长驿卒们也断然不敢隐瞒,消息怕是早已飞进了大明宫。
果然,德宗在紫宸殿里见到前来奏对的李泌,开口问的不是陕虢之乱,而是回纥人要杀这四朝老臣的事。
李泌道:“陛下,臣自陕州回来,途中只一个老仆相随,回纥人最善控弦,为何不直接在我出陕时便射杀之,非要挑潼关外的官驿动手。这明摆着是要将事情闹得大一些,以阻止唐回亲盟。朝廷万万不可落入暗中小人设的圈套,不论那设圈套的,是回纥人,还是唐人,还是……吐蕃人。”
德宗龙颜挂霜,鼻子里微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他知道李泌当年在灵武辅佐自己的祖父肃宗时,像郭子仪一样,与回纥人有很深的交谊。
只是,天子没想到,这老臣真真切切地去鬼门关走了一遭,竟还仍是如此维护那些北蛮。
同时,更教德宗觉得颇为膈应的感受是,在朝廷治下的驿站中,救了李泌一命的,竟然是已经反叛的朔方军将领达奚小俊,那个当初在奉天城外烧了乾陵的达奚小俊。
这般触犯糟蹋我李唐祖先的陵寝,却知道要护卫一个朝臣。
德宗拧着眉头,左思右想都不是滋味。
他将目光投向张延赏:“张仆射,依你所见呢?”
方才李泌进殿的时候,张延赏就已经在紫宸殿里站着。
仅仅过去大半年,御前的宰相班底,又变了。萧复被罢职,刘从一病死,李勉垂垂老矣、不太发表尖锐的意见,天子新提的宰臣,崔造和齐映,都是从刺史和中书舍人而来,张延赏何曾会将这两位晚辈放在眼里。
李泌眼看奔七十而去的人,仍未能加平章事、位列相公之席,张延赏四顾而思,更觉得精神振奋起来。
这位左仆射张公,自从得了神策军右厢兵马使王希迁的点化,渐渐摸到了让圣主多召他议事的门道。
即,要向圣主明确地传达出这样一种观点:打击任何一个拥兵自重的武将,不论他来自藩镇,还是神策军。
几次在天子御前试探,尤其是说到李晟、浑瑊、马燧三人,朝廷务必要提防时,张延赏分明感到,天子果然很有听下去的yù_wàng。
看来,告发延光公主蓄养官员一事,并未让圣主认为这是对于太子的冒犯,而报以闲子的惩戒。至于圣主因何要将自己从蜀地弄回长安,张延赏已经无暇再去思索了。他眼下满脑子盘算的,都是如何从左仆射这个挂名相公,变成具有实权的平章事,最好再判知户部兵部。
此刻,听到李泌话音落下未久,天子就来问自己的意见,张延赏更有些得意。
“陛下,此事,臣听了也是吃惊不小。李公素来与回纥为善,去陕州前还在廷议中再提咸安公主出塞和亲之事。不曾想,回纥人竟如此恩将仇报,当真不可理喻!”
这个老狐狸。
李泌面上不动声色,心中暗骂一声。
张延赏这样的文臣,口舌翻飞之间,对于圣心的触动,未必逊于千军万马。不过区区三句话,足见其老于宦场的精明。
第一句表达虚伪的惊恐,第二句暗指李泌总是对回纥人护短,第三句从回纥人驿站行刺的事实而来,委实说不出几分错处去,却只会让李泌唐回和盟的想法怕是要变为泡影。
唐回和盟,共击吐蕃,如今边境上最会打蕃子的李晟,就又会立新功,张延赏怎能容忍老对头东山再起。同时,李泌是太子坚定的维护者,张延赏则因延光一案而令东宫蒙羞。故而,李泌清楚,在未来的日子里,张延赏笑眯眯地和自己作对,简直是一定的。
而李泌最希望清醒的人,此时又是不清醒的。
“张公,回纥人恩将仇报,你难道是第一次听说?”
御座之上,德宗冷森森地开口道:“当年安史之乱中,回纥人因为出援了三千骑兵和一个太子,从我大唐要去了多少金银财帛?可是宝应元年在陕州,在我大唐地界上,那牟羽可汗是何等悖逆作恶!”
张延赏哀色毕现道:“陛下视潜邸时的伴臣如手足,这许多年始终念念不忘,韦学士若泉下有知,也定会感激明主之恩。”
张延赏说的“韦学士”,便是当年陪伴还是雍王的德宗进入陕州面见回纥可汗的东宫侍臣韦少华。牟羽可汗要雍王李适行跪拜礼,被韦少华等人拒绝,牟羽可汗便在李适面前,鞭打韦少华致死。
这便是纠缠了李适二十余年的“陕州之辱”。
然而李泌却不给张延赏继续煽情发挥的机会。
“陛下,当年牟羽可汗确实狂妄嚣张,但臣以为其中另有缘由。回纥太子叶护全力助唐平叛,教回纥国内亲唐诸臣十分拥护。可惜叶护太子盛年早逝,他弟弟移地健才成了牟羽可汗。牟羽想来是存了立威之意,才有了在陕州的不智之举。可是陛下,当时,牟羽可汗的母亲听闻暴行,就连夜赶到了陕州,痛斥亲子,还捧着貂裘向陛下您请罪。陛下难道忘了吗?”
德宗一怔,继而越发加重了反诘的口气:“怎么,李公以为,朕的近臣韦少华,一条性命还不如回纥的几张兽皮值钱?”
圣音圣意,都已明显有了愠色,但李泌仍试图解开天子的心结。
“陛下,韦学士是死于牟羽可汗之手,然而当今坐在回纥汗帐里的,是顿莫贺可汗。顿莫贺可汗恰恰因为与我大唐亲善,受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