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元年,四月二十一日。
皇城应天府。
南京犀浦道,四月熟黄梅。
湛湛长江去,冥冥细雨来。
扬尘驾着马车,用了七天的时间从北平到达皇城应天府。
天空中下正着淅淅沥沥的江南春雨。
扬尘离开应天邓府巷的时候,只有七岁。
七岁以前的记忆,停留在每天没完没了的临摹字帖,兰亭序,勤礼碑,瘦金体,柳体,颜体……他那美貌又多才的母亲,不厌其烦的指着书帖上的字,这个勾那个捺,这是筋道那是根骨。
母亲似乎急着将自己毕生所学,所有懂的会的东西全部都教给他和老姐,二哥因为在才艺方面表现实在不突出,逃过一劫,母亲便放过二哥,让二哥正儿八经的去宗学府和其他王公贵族的孩子一起,跟着太傅读书上学。
也许,早在那个时候,母亲就已经预见了后面即将发生的大劫难。
他们家,申国公府,父亲邓镇是卫国公邓愈的长子,母亲李彤是韩国公李善长的长外孙。
有人说,当年若没有邓愈大败陈友谅,没有李善长操持政务后方支援,大明朝甚至都建不了国。
“邓”、“李”两家后辈结为姻亲,理应是显赫中的显赫,功勋上的功勋。
然而,头上的光环越多,留下可以喘息的时间就越少。
所以,母亲才迫不及待的将毕生所学,倾囊而出。
林扬尘那时候名字还叫邓慎行,母亲教他五岁开始执笔学书法,辩认雕刻金石,到了他七岁那年,大劫难,临头。
申国公府被“胡惟庸案”牵连。
胡惟庸是李善长卸任左丞相时推荐的接班人,胡惟庸又涉嫌谋反大罪,他们家申国公府和韩国公李善长一家又是沾亲带故,头顶上是过于耀眼功勋显赫的光环,所以,牵连牵连再牵连之下,被满门抄了斩。
扬尘已经记不太清楚,最后那天发生的事情了,依稀记得是被人从睡梦里拉起来,被母亲推上马车。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申国公府和韩国公李善长家族一脉,全体,家破人亡。
扬尘跟着师傅郑一貉他们跑呀跑,逃呀逃,某一天,在一个竹林旁边的小村庄,五人终于不必再逃跑,安定了下来。
师傅说,要去给他们四个人办新的路引,标上新的身份了,他们自己给自己起个新名字吧。
蓝瑛说,他改名字叫“江芜茗”,江湖一草寇,从此无姓也无名。
老姐邓谨言说,这里有一大片竹林,就改姓林吧,邓谨言这三个字,就留一个“谨”字,她改名叫“林谨”。
二哥说,邓少语,他也留一个字,少字不吉利,改成“绍”字,他改名叫“林绍”。
邓慎行说,家都没了,还要原来的名字有什么用,一把灰尘扬了它吧,他改名叫:林扬尘。
家,没了。
父亲母亲都死了。
再也没有人逼他每天练字读书了。
可从那以后,扬尘却每日不忘临摹字帖练习书法,仿佛每下笔写一个字,母亲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毛笔的一撇一捺之间。
人生过去了的十七年,荣耀显赫与苟且偷生,往事,零落成泥碾作尘,把这把灰尘握在手上,用力挥手扬出去撒开,细细密密的灰尘,随着风,漫天飘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园不堪回首月明中。
十年之后,再度来到应天,邓府巷申国公府的三少爷邓慎行,已经死了,归来的是太常寺卿黄子澄府上的小书童,林扬尘。
扬尘驾着马车抵达黄子澄府邸的后门,一个粗布短打四十多岁长相憨厚的大叔,已经等在后门门口。萌宝来袭:总裁爹地,宠上天
“哎哟喂!”
“你这笔字,写的真是一绝啊!”
“你这是拜了哪一位大师教的书法?”黄子澄被扬尘的字,深深地震撼了,区区几个字,柳骨颜筋,行楷有致,流水行云。
“回禀老爷,奴才不曾拜过什么大师,只是家母从小严厉,逼着奴才临摹大师书帖,练了一段时间就练成这样了。”
扬尘眯着眼睛笑着回答。
玉面小郎君我练了十二年的字,必须有两把刷子,而且我那美貌与智慧并重的亲娘,师承文章学问第一人的宋濂咧。
“啧啧啧,这笔字写的妙,哈哈,来了一个厨子老鲁,烧的那个菜咧,好吃到心里去了,再来一个小书童,这个字咧,好到天上去了。”
“老夫我这是交了什么好运气,府上的日子是越过越舒坦。”黄子澄得意洋洋笑开了花。
“接着写,接着写。”黄子澄又展开一份奏折,扬尘一看,内容还是一样,也是为湘王喊冤。
“好咧,老爷,奴才接着写。”扬尘低头开始用朱砂笔一份一份抄写奏折,有时候黄子澄会加上几句委婉的措辞。
两个人就这么一直看奏折,批写奏折,从下午一直写到天黑,一尺厚的奏折,终于全部处理完。
除了几份内容是请示黄河挖河道治水,还有州府道路请示拓宽的奏折,其他几乎全部都是湘王自焚的事情,有几份甚至言辞激烈,骂建文皇帝为人残忍,滥杀无辜,堪比先帝洪武。
怪不得建文小皇帝不愿意亲自批示这些奏折,被文武百官骂成这个熊样,看了这些奏折,噎都要噎死他了。
“行,都写完了,明天老夫进宫带给圣上,圣上看了再盖上玉玺,签发下去,就算完事了。”
“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