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中有人说道:“你们既在此寻人,也不消远去,只消到证果乡,便有人留歇。我们村中人到夜间,有大半到证果乡来观看,兼送亲戚去哩。”又有个接说道:“只怕你们到那里也没有工夫睡觉,看到天明罢了!”袁文武道:“这是什么缘故,却恁般好看?”众人道:“你们到那里去,自然晓得,我们怎说得了。”袁文武道:“这证果乡投那条路去,离此多远?今日可得到么?”众人道:“不远不远,只往西北上去有十三四里,今日尚早,到那里还怕没晚。”袁武问明,遂与众人拱别,抵头前走。三人只得随后跟来。
袁文武拣个空处立着,招呼三人近前,说道:“难得今夜有此机会,须大家努力。”三人道:“不知恁地计较?”袁武道:“这几日不叫你们下手,诚恐难以混入,又因白云山尚远,一时奔走不到。这里到山,只有五日路了,又值证果乡有事,趁此劫取安顿,轻身上山。便是追寻,必疑证果乡人杂,寻近不追远:此乃移祸脱走之计。”
三人听了欢喜。又走了半晌,果见各乡村镇,男男女女,俱往前面村中走入。四人晓得是证果乡,便随众走入村来。只见家家门首,高挑着一面幡杆,在里面佛声不绝。缕缕香烟,绕屋不散。四人看在眼中,不知什么缘故。
王摩跳下骡来,一手牵着,同入热闹处。四人故意东张西望,慢慢的走,要人看见。不期这些人,俱一心在那里手忙脚乱的料理。便是看见也不留心。此时日已衔山,四人急寻酒食吃。遂看来看去,只有素食汤点,并没有荤酒,只得拣了一家。
王摩将骡子拴在门首,又将弓箭挂在骡背上,然后进来。店家自着人送上素食粉汤、蒸卷馍块。王摩问道:“可是荤包馅的么?”店家笑道:“阿弥陀佛!今夜怎敢动荤,说也罪过。”说罢走去。王摩不快话道:“今日撞入恁个店,这怪魍魉,念起佛来,没点酒肉,咬嚼没味。莫不欺俺过路人,不肯卖么?”袁文武道:“兄弟休说这话。岂不晓得,入乡随乡,你不见家家俱是念佛,那讨得荤酒?息了这念头,吃饱了好做明早的事。”王摩方不言语。
四人各吃饱,只听得门外人声闹轰轰,齐声念起佛来。四人连忙起身,殳动向腰间摸出银来,还了店家,同出门来。只见各乡村镇,并本地居民,一起起长幡宝盖,鼓钹铙铃,执香的,执烛的,引着一队年老公公、白发婆婆,俱穿着一身簇新洁净粗布衣服,也有紫花色的,也有香灰色的,俱是些送终物件。颈项中挂着百八颗圆顶佛记儿,只双手合掌,口里喃喃呐呐的念着:“东土愚人,西方接引,今夜辞家,立地成佛。”便齐声唱和。
又有人念的是:“西方至圣,至感至灵,早现莲桥,皈依佛境。”也是一般唱和。后面跟随相送,也有子孙媳妇的,也有亲戚朋友的,也有夫送妻、妻送夫,以及弟兄、叔伯相送的。内中却是不等:有的竟欢然长往嬉笑自乐,不顾后人,有的牵衣执手,洒泪叮咛,难分难割。相送的儿女中也有不等:有的欢笑,有的痛泣。欢笑的指望爹娘早去成佛,必来保佑儿孙,不是现在富贵,定能合宅升天,巴不得催他上路;那哭泣的,是爹娘此去,再不能回去,欲养不能,恨不的再捱半刻,便一阵阵俱望村西尽头而走。
四人见了,不知什么缘故。王摩便牵了骡子前走,三人也就跟来。到了村西,已是初更时候。却见众人俱一字儿跪倒在地,朝着西方礼拜,念着前面的佛语。一时人千人万,俱挨挤在身后观看。王摩不得到尽处,遂将缰绳拴系在腰间,带着骡子,用双手将众人横分竖搡。众人见他力大,便就让开,四人才到得尽处。忙定睛一看,你道是什么所在?原来是一条深阔涧,阔涧对过是座高山,果是水深山险。怎见得,但见:
近临黑水,层层波浪千寻;远对青山,曲曲崎岖万丈。涧深生怪物,山险出妖精。怪必兴云作雾,妖能吐气成形。有时在山,专吃飞禽走兽;忽然入水,惯吞鱼鳖虾虫。千年炼就,忽现忽藏,视而弗见;万载结成,顷来顷去,听之不闻。一传俩,人人尽以为神;俩传三,个个俱称是佛。借佛立成门户,时时惑众;伏神幻作津梁,刻刻愚人。半空中,妖氛接汉,赞说西方;满涧内,怪雾冲霄,宣传极乐。是以纷纷吃素,果乃攘攘持斋。哄骗得痴呆老汉,恨不得过去,无我相,无寿者相,得见如来;引诱得懵懂妇人,巴不得入门,无人相,无众生相,瞻仰世尊。确然顷刻化身,的是霎时尸解。这才是妄想贪嗔痴,却遇了邪魔外道。
四人看罢,正不知这些老男妇朝着溪涧山色水光,拜些什么。因要问人,却是闹轰轰,人似山涌般来,一时那里问得明白。只好各人照看脚下,不容人挤下涧去。立不半晌,忽听见人人发喊道:“我佛慈悲,西方接引来也。”那些老男妇,便不跪拜,即立起身站立,霎时间,涧中水势翻腾,山内一派毫光冲起,散作烟雾,顷刻将半轮好月遮掩;四下阴风,吹得毛孔皆竖,俱睁眼不开。
风定后,四人忙抬头一看,只见对岸高山上,忽现出一座楼台观宇金阙宫墙,涧中间架叠起一座金桥,直跨过涧来。再一看时,那桥上两旁,挂着两行亮灯,光芒闪烁,直照得那座金阙楼台有隐隐的现狮、现象、现莲花,观宇内,明朗朗走出几个比丘尼、优婆塞,立在大门前,招呼迎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