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当世点着头复品茶,再与那少女交谈几句,发觉她举止得体、谈吐不凡,貌似不是寻常侍婢。正欲问询,旁榻苏高照拾起案上几张赭黄稿纸,轻念起上面的字道:“垂杨小院绣帘东,莺阁残枝未相逢。大抵西泠寒食路,桃花得气美人中......”一抬头,“这可是草衣先生新近的诗句?”
赵当世伸头过去看看,发现页边有小字,指点读道:“戊寅年乙丑月癸丑,览西湖景题诗。”其下还有四个草书字,“嘉兴影怜。”
苏高照看到这里,恍然大悟道:“原来姑娘就是河东君,失敬失敬。”
一听“河东君”,赵当世也回过神来,同样见礼。河东君即是苏杭间的一流名妓柳如是。柳如是本名杨爱,自改为柳隐,字如是,号影怜,又称河东君、蘼芜君,“知书善诗律,分题步韵,倾刻立就;使事谐对,老宿不如”,慧色双绝,人多奇之。与王微类似,柳如是亦不乏文儒贵宦追随,李待问、宋征舆、陈子龙等松江名流都曾是她幕中客。
当下三人座谈,赵当世才知柳如是新来杭州不久,似是受了陈子龙的情伤而从松江毅然南下,但具体内容不便多问。近期借住在大徽商汪然明提供的宅邸内,平日里常来王微这里走动。来去之间,赵当世只觉这柳如是反应敏捷、善解人意,且诗词歌赋信手拈来,收放自如、涵养颇深。与她相处如沐春风,情趣不断,甚是快慰。
谈论了一会儿诗词歌赋,柳如是提议弈棋,但赵当世想到华清等人尚在后、王微又迟迟没有现身,不便久留,旋即
婉拒告辞。柳如是并不挽留,让二人稍后,自转回后房,捧出两卷画,道:“此是小女往昔兴至泼墨,简陋疏粗,难登大雅,二位若不嫌弃,可各取一卷带回。平日放在柴间灶头辟辟邪镇镇宅也是好的。”
赵当世朗笑道:“柳姑娘说笑了,能得姑娘墨宝,荣幸之至。正巧书房新建,四壁留白,正好将画挂上去,增光添彩。”
柳如是双颊泛出淡红道:“赵郎过誉了。”眉宇间点点妩媚,竟是令赵当世心头一动。
苏高照兴致勃勃取了一幅画,展开于案,但见画上一头水牛正在打滚,画名为《牛戏图》。
柳如是笑道:“牛主财,将神牛图置于风水财星之位可旺财化煞,祈福如意。苏把头得此图,愿往后生意兴隆,蒸蒸日上。”
苏高照笑得合不拢嘴,赶紧将画收了,夹在腋下,问赵当世道:“赵大人,看看你的。”
赵当世依言将另一画轴打开,画卷徐徐打开,却是一似鸟物飞于天、一似鱼物游于水,画名含蓄,不指物,而名《天地图》。
柳如是解读道:“上方这鸟白羽白尾,乃鸿鹄;下方这鱼宽翼厚背,乃鲲鹏。鸿鹄振翅,翱翔九天;鲲鹏潜海,纵横沧流。鸿鹄为天之灵,鲲鹏为海之尊,赵郎神采飞扬,非同俗流。以此图相赠,只盼日后前程似锦,不受天地桎梏。”
前言倒还罢了,只最后一句“不受天地桎梏”,则仿佛一把大锤,打中赵当世心坎,使浑身一震。他暗自思忖:“这两幅画是柳姑娘随意取来,又让我与老苏随意择选。老苏先选,中水牛,甚匹配。我中此图,合神鸟神鱼,莫非冥冥中自有天意?”
柳如是见赵当世双目出神,掩嘴一笑道:“怎么?赵郎不喜?”
赵当世忙道:“喜欢,喜欢的紧。多谢柳姑娘相赠此图!”又道,“若有机会,请姑娘来襄阳玩耍,赵某扫榻以迎。”
柳如是双颊红晕绽现,抿嘴点头。
临走,赵当世忽而起意,道:“柳姑娘,有一事唐突相请。”
柳如是应道:“什么事?”
赵当世指了指案上那几张稿纸道:“柳姑娘文采斐然,下笔如有神,赵某反复读之仍不忍释手。是以希望能取这几张稿纸携带在身旁,也好时时记着今日生圹相会之谊。”
柳如是盈盈笑道:“几张稿纸,能得赵郎抬爱,受宠若惊。”说着走过去拿起稿纸端正叠好,回过身,葱指轻舒,亲手将它们塞到了赵当世的衣襟中,还不忘帮忙将衣襟整齐。
赵当世惭颜道:“夺姑娘所爱,心中有愧。”
柳如是道:“稿纸已塞入赵郎心中,心中之愧可填之。”
赵当世一怔,感觉气氛有些微妙,转目看向苏高照,苏高照轻咳一声道:“柳姑娘诗在脑中,赵大人诗在胸中,采兰赠芍之情我见犹叹,传出去必是一段佳话。”
柳如是听了,忙撇开手负于身后,格格娇笑起来。
辞别柳如是离开生圹,二人牵马走回湖边正道,不远处华清的马车及众恰好缓缓而来。两下相会,苏高照有点疑惑,问伴当道:“你我相距不过数百步,怎么走得如此缓慢?”
那伴当答道:“苏爷有所不知,适才经曲院,商行中有快马追来,通告事宜。聊了半晌,因此耽误了。”
“商行那里何事?”
那伴当道:“商行中说,郑爷风帆明日即抵杭州,设宴于永昌门外映江楼,延请苏爷并赵爷等人共赴。”说着从怀中摸出两份精致的请柬,分别递给了赵当世与苏高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