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看这竹寮,挺有乡村特色。竹寮用竹子建成,上下两层,上面房子,下面架空,有点像少数民族居住的吊脚楼。竹寮一脚跨在水塘,一脚立在原野。水塘水白,原野土黑。一白一黑,对比深刻。明明可以建在塘堤上,我不明白黄庄主为什么要让它跨在水里,但我相信黄庄主这样的设计肯定有不为外人知的隐喻。
二叔把门打开,我走了进去。
房里墙壁上贴着发黄的报纸,一张老式大木床,床上放着一把芭蕉扇,床头叠放着洗得发白的床单与被套,窗台边有一小桌,桌上有一盏带灯罩的煤油灯和一只小小的长江牌老式收音机。桌边有一个小架子,上面摆着简单的洗漱用品。墙角有个土钵,盛满了红土,种着一棵已经长出叶片的夜来香。整个房间虽然简陋,但是干净整洁。“这是黄庄主给城里朋友们准备的客房。”二叔站在门边向我交待,“如果停电了,就点煤油灯;如果太热了,就摇芭蕉扇;如果有点无聊,就听听收音机。”
我笑着点了点头。
我从旅行袋里掏出手机,寻找插板给它充电。
“忘了告诉你了,这儿手机没有信号。”二叔说。
“那你们怎么跟外面联系?”我有些失落地问。
二叔摇了摇头,一脸诡谲地说:“实在要跟外面联系,就找阿杰,那鬼仔有办法。”
我笑道:“哈哈,有意思,穿越到了上世纪。”
二叔对我讪讪地笑了笑,说:“就这条件啊……那你早点休息啊。”他转身走出房间。一路上,二叔脖子上的收音机里响起那锣鼓咚呛胡琴悠扬,我清楚地听到那女子幽怨地唱道:
犹自深闺怯晓寒,暖风吹梦到临安……
我推开窗户。
一轮明月静静地挂在怡人庄的上空,那是城里看不到的月亮,又大又圆。浩瀚的天空点缀着几颗清冷的星辰,原野向着一望无际的地方延伸,如一挂巨大空旷的银灰色的背景板。月光里,微风轻轻触抚着原野上毛绒绒肥壮的野草。我甚至听见窗边百香果的绿藤下蟋蟀声声。
我洗涮完毕,爬上床睡觉。
可是,怎么也睡不着。我一会闭着眼睛,一会睁开眼睛;一会又闭着眼睛,一会又睁开眼睛……就这么折腾起来。看来,岛城生活久了,突然住在了这乡野水塘竹寮里,一种孤独感油然而生,让你一下子进入不了角色。
窗外发出一阵呼呼的声音,我想应该是起风了。我正准备起身去关窗户……而这个时候,我就看见一个人影一跳一跳地从窗前晃过。我盯着窗户,“谁?”我心里一惊。
人影已跳过了窗户。
我本能地快速下床,轻轻打开竹门的一条缝。
月光里,我认出那正是黄庄主的背影。他扛着一把锄头,一步一瘸地从竹寮前经过,沿着水塘小道向前面走去。
“半夜劳作?”我觉得好生奇怪。我打开门,走出竹寮,不声不响地尾随着黄庄主。
小道尽头,是那片树林。
那是一片木麻黄林,林边,是一块荒芜的灌木丛地。
黄庄主在那块荒地上停下了步子。
我躲在塘边拐角处的一棵树后看着他。
只见他弯下腰,撅起屁股,抡锄挖起地来。我突然想起那个半夜学鸡叫让长工们出早工的周拨皮——“真抠门!”我心里嘀咕道。
他挖得很卖力也很虔诚,结实的屁股在月光下一升一降,我几乎能够听到板结的土地在他的锄下发出松散的“吱吱”声。月光下,我突然觉得他挖地的样子很像梵高的那幅“挖地农民”的油画。不一会工夫,他便挖出了一个大坑。而这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他放下锄头,面朝土坑,双膝跪下,对着洞坑说起话来!
我绷紧神经,屏息倾听。虽然听不很清楚,但还是有只言片语随着夜风断断续续传到我耳中:“……不放弃……不妥协……”
他在跟谁说话?
不放弃什么?
不妥协什么?
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掐了一下大腿,痛。三月的夜风很凉,我差点打出喷嚏。我确定我不是在梦里。
黄庄主说完话,便在土坑边坐了下来,抽了一支烟。约摸半个时辰后,他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土,扛起锄头,一步一瘸地返回了他的小屋……
那个晚上,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黄庄主那双诡秘而机警的眼神。我再一次感觉到他的心里应该隐藏着什么,他的身上应该有着讳莫如深的东西。我这样想着,一直熬到快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口巨大的火锅里窜出一团蛇和一群猫,它们追赶着我。我不要命地奔跑,一路听到无数幽怨的啜泣声……紧接着,一阵排山倒海此起彼伏的鸡鸣声将我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