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睡得香甜的人儿,小小的软软糯糯的脸,似是忆起了四十年前的我自己。幸而,这孩子还是比我幸运的,尽管也是失去了双亲,但元曼起码还活着,总还会有回来的希望,而且,她还有华阳宫,她还有个尽管破败却还算温暖的家。
钱桀到底没走,夜深霜重时,他在前殿候着我。
精卫已经暖了一壶清酒在旁边等着,见我进来,便退下了。
我端坐在钱桀面前,深深给他行礼之后,才道,“谢谢你能留下。”
他痴痴望着已经退下的那个身影,苦笑两声,“我辜负她那么久,如果这次再走,钱某估计后半生都要在自责中痴痴等死了。”
幸而,最后一次,他及时醒悟,还是愿意再留下来的。精卫苦了一世,等待了这个人一世,最后,还是将他盼了回来,到底这一对苦命鸳鸯还是终成眷属的。
二人浅酌之后,钱桀才絮絮叨叨忆起这一遭惨案。
他跛足以为精卫跟了皇帝之后,万念俱灰本想就此潦倒无赖一生算了,可不知王翦从何处探听到了钱桀的消息,王翦仁义,便接了钱桀在王翦频阳老家住下。钱桀喜兵器刀枪,只是而今残疾再难有年少的意气,但他还是挚爱着这些的,王翦摸得透他的心思,又给了他一个安身之所,故而他也就此打算孤独终老了。
他在王家颇得照料,心中感念王翦和元曼待他的恩情,因王翦对他很是尊重,王家上下对他也都十分礼让客气。只是近两年王翦身染重疾,钱桀言说,元曼操碎了心神,尤其是在王翦最后的月余日子里,王翦屙屎撒尿都无法自理,元曼却都不惜降下公主尊贵之身,躬亲伺候着王翦的一切。
冬日酷寒,王翦没能挨过今岁,元曼失魂落魄的守着王翦的棺椁,终日都十分恍惚。而王贲,归家几日,却也总是鬼鬼祟祟言辞闪烁,不知打的什么主意。频阳街头,比往年年底都显得冷清又肃穆许多。
要出大事的前奏,这是钱桀天生敏锐的直觉。
果然,王翦下葬的前一夜,元曼领着幼君潜入了钱桀所宿屋内,元曼跪在了钱桀面前,“将军已故,于这世上我早无留恋,咸阳城内变故生,多半我也难免此难,王贲日日在灵堂之外转悠着,多半是要将我带走去献给嬴胡亥求恩了,若然老友还惦记着将军生前待老友的点点情谊,就带着幼君这丫头去寻她祖母罢。”
钱桀气不过,恼王贲竟然不孝到要拿嫡母去分恩宠,本想和王贲拼一拼老命,但元曼哀声求他,只盼孩子能安然就够了,钱桀这才带了些银钱匆匆然连夜上路,带着幼君前往咸阳城来。
咸阳城变成了什么模样,他不知道,但进城时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加之不曾想好入宫的手段,故而在酒肆之内探听了好几日的消息,茶余饭后的谈资抖尽之后,才晓得现在咸阳宫时时紧盯华阳宫恨不能尽早铲除,才斗胆揣测我们在华阳宫,故而在华阳宫门口唱起了山有扶苏之调,确定我在内中。
时过境迁,世事无常。经历过太多变故之后,元曼所经历的这一切,反倒让我能安然几分。
如若幼君当真是元曼托付钱桀带出来投亲的,那,元曼那日疯疯癫癫的模样,就不应该是真的。她很聪明,懂得如何自保,如此,将来元曼和幼君娘儿俩将来再相会,情况该好很多。
了解这一宗后,夜已清深,我困乏得紧,也就未再多和钱桀絮叨,早早回房歇下了。
精卫已用暖炉焐过被子,伺候我更衣之后,她掖着被角,嘀咕了一句,“咸阳宫过了正月出殡,听闻,给胡姬安葬的棺椁,是黑金雕凤镶珠玉的皇后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