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昭帝面上的笑意加深了一分。
他本就生得一副清秀眉眼,这般笑着时,竟有几分天真气,不似人到中年的天下至尊,倒像个不谙世事的青葱少年。
当年,不知有多少人便是被这笑容所惑,将这位天子,视作无知好欺的少年。
然后,他们坟头的草色,便日甚一日地青翠着,也不知每年清明时节,有没有人替他们拔上一拔。
如此想着,东平郡王的一颗心顿时像在火上烤着,凉一时,又热一时。
这位看起来很好欺的皇帝,实则非常难糊弄,他很怕在奏对之时,一个不小心便令得陛下不喜,故而时时自省,心底亦常生寒意。
可是,这千载难逢之机,竟教他走运撞上了,若好生运用起来,何愁不飞黄腾达?这样一想,他又是满心地火热。
“你也不必如此慌张,你家小五是立了大功的,可惜他不曾来,若不然,朕倒想见他一面。”似是一眼睇透他的心绪,建昭帝开口道,视线向他身上轻轻一掠。
这微含笑意的一瞥,被烛火映得真切,再不复方才的模糊。
东平郡王偷眼瞧见了,心知他心情很不错,对自己既不曾相疑,亦不会深究。
他暗地里长出了一口气,面上却仍旧恭恭敬敬地,两手扶地道:“陛下过誉了,微臣那不成器的幼子,委实不敢浊了陛下的眼。”
言至此,他又苦笑了一下,道:“实不瞒陛下说,犬子最开始跟微臣说行宫将要走水之时,微臣是怎么也不肯信的,还拿藤条抽了他一顿。只这毕竟不是小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微臣思来想去,还是不敢瞒着陛下,这才斗胆进言来着。”
言至此节,他以一种较为大声地、令建昭帝恰好能够听见的音量,长舒了一口气,庆幸地道:
“好在微臣到底还是说了出来。其实,就算在那个时候,微臣心里头实则也还是不信的。说来说去,这还是陛下心清眼明,信了微臣之言,终是化险为夷。细较之,微臣与犬子充其量不过是做了当做的事,陛下的明辨与决断,才是首要的。”
稍微停了停,他抬起头,半开玩笑地,同时亦是很有分寸地,以一句马屁做了收梢:“若要lùn_gōng,陛下当居首,微臣却是最末一等的了。”
建昭帝被说得笑了起来。
尚还年轻的天子,笑声中亦有着几分飞扬,犹似十七八的少年郎。
东平郡王见了,心下又是一宽。
好了,他家皇叔这回是真高兴了,可算没白说了这一长篇的话。
“贤侄此言太谦了。”建昭帝在笑声中说道,说话时,眸光微闪,仿似被火光照亮。
东平郡王这么些年都不曾与他生份了去,会说话这一项,以及听话这第二项,都是极好的。
当然,还有最要紧的第三项,便是他始终如一地愚蠢着,这些年闲散下来,越发成了废人。
不过,他膝下那个幼子,倒是有点意思。
建昭帝笑容微顿,两眼眯了起来。
难为那孩子怎么想的,竟能够想出这样一个法子,在行宫走水之后,立时便生出嫔妃逾制之事,而后再将这两件同时置于朝堂,端看风向如何。
明面儿上看,护卫皇后的那八百御林军,半个京城的人都瞧见了,其声势之浩大,实在是现成的攻讦利器;
反观行宫走水,因火没怎么烧起来,便也不曾闹得满城风雨。但是,该知道的肯定都知道了,就算不知道,过两天也能听到风声。
逾制在明,走水在暗,当这两件事同时出现,满朝文武、衮衮诸公,又会作何选择?
舍明究暗?
还是弃暗逐明?
更有甚者,以明掩暗、推明压暗,将皇后逾制之事闹得天下皆知,而行宫走水便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果然有趣。
建昭帝扬了扬眉,笑得天真而纯粹。
他怎么就想不到这种损招儿呢?
若单只行宫走水,没准儿那些“直臣”就能给他扣上个“享乐”的帽子。可如今,嫔妃逾制这么个大幌子放在前头,现成的理由,不谏简直没天理啊。
而最有趣的是,那孩子竟在祖训里找到了一句话,有了这句话打底,皇后就算带上八千御林军回宫,那也是合乎祖训的。
到时候,不知道这些“正直无私”的官员们,那脸被打得疼不疼?
而籍由此事,那铁板一块的朝堂,说不定就能撕开一条口子,让人看清一些东西。
这是真正的阳谋。
建昭帝舒心地笑了,随后便转向东平郡王,带着几分好奇地道:“说起来,你家那小五子,对咱们宗室的祖训竟是倒背如流么?若不是他提了一嘴,就连朕也没注意到那祖训里竟还有那么一条。”
东平郡王此时再不敢相瞒了,一脸诚实地道:“回陛下,这不肖子从前老犯错儿,臣就常罚他抄书背祖训,臣想着,他许就是这么着把祖训给背熟了,这才跟臣说了那个法子。”
说到这里,他又有点不甘心,觉着这功劳怎么着也得算他一半儿,便又乍着胆子小声道:“不是臣说,这小子也就说了个大概,余下的都是臣给他周全了的,臣可废了老大功夫呢。”
建昭帝忍笑点了点头:“是,朕知道郡王有功,朕只是这么一问,正所谓雏凤清于老凤声,若没你这聪明的爹,也就不会有聪明机灵的徐小五了。”
“陛下谬赞,臣不敢当。”东平郡王立马高兴了起来,恨不能手舞足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