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听此言,张婕妤却将头摇了几摇,面上隐有忧容,轻声道:“寿芳,我现下不好再到处乱看,你替我仔细瞧瞧,丽嫔可在?”
此问殊为怪异,然钱寿芳却是一脸地了然。
最近这一忙,她倒把这茬给忘了。
“回主子,丽嫔娘娘的座儿是空的。再,奴婢前两天听人说,丽嫔娘娘的身子还没好利索呢。”不动声色地四下望了一圈,钱寿芳便小声回道。
张婕妤提起帕子掩唇,亦掩去了一声低叹:“那倒该好生养着才好,就别来这里吹风了,也免得又病了。”
话虽不错,只这般听着,总觉怪异。
依钱寿芳的性子,这话她通常不会接。
然这一回,她竟罕见地表示了赞同:“主子说的是。这天气忽冷忽热地,变化特别大,很容易就病了,倒不如安心养着为好。”
张婕妤“嗯”了一声,再无别话,这话题亦就此终结。
等待总是漫长的,好在左右皆是熟人,偶尔说说话,却也不觉乏味。
便在这期间,外头宫人的通传声时不时便要响一回,众嫔妃亦随声起身见礼。
约一刻半后,庄、敬、淑、宁、贤、惠(排名有先后)诸妃,以及荀贵妃、周皇后,终是全部到场。
而随着她们的到来,李太后亦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驾临仁寿宫。
直到那一刻,包括张婕妤在内的所有人,尽皆长出了一口气。
丽嫔果然没来。
今儿的晨定,总算能够畅快呼吸了。
张婕妤只觉如释重负,再扫眼旁处,至少她所在的这一片,亦有不少人面现笑容,好似卸下千斤的重担一般,那一份欢喜,堪称溢于言表。
事实上,不只是满殿的嫔妃,便连端坐于上首宝座的李太后,在听得大宫女程寿眉禀报说“丽嫔娘娘因病未至”时,她老人家那张慈和的脸上,亦是松泛了好些。
这绝非丽嫔人品恶劣,引得众人避如蛇蝎,而是因为,她是个有“味道”的女人。
丽嫔的家乡,远在关外。
据说,彼处百姓皆逐水草而居,以放牧为生,主食为牛肉与羊肉,且还有个奇俗:一生只洗三次澡,生一次、死一次、成亲时一次。
这其实也是气候条件所至,倒非是他们不爱干净。而丽嫔自进宫之后,更是移风易俗,也没死抱着这风习不放。
只是,她的口味到底与中原人不同,几乎顿顿离不得羊肉,久而久之,那衣裙发鬓之上,便难免会沾上些气味,偏她又爱熏香,尤其沉迷于各种浓烈乃至冲鼻的熏香,于是,她身上那个味道么……
总之,一言难尽。
因此,尽管她性情开朗、为人豪爽,从不与人玩心眼,是宫里难得的透明如水之人,好些人都挺喜欢她的,然大家还是觉着,这等人多、气味大的地方,丽嫔还是不出现为妙。
“这孩子,想必这时候正伤心呢。”李太后忽地道。
语毕,叹了一声,眉间划过几许悒色。
丽嫔便是去年滑胎的双嫔之一,她这一胎滑得极为凶险,晕迷了好几日方醒,现下还不怎么能下榻,更遑论吹风了。
然无论如何,她至少算是保住了性命,另一个宜嫔却没她这样的好运道,开春的时候,到底还是死了。
殿中一片死寂,不少人面露戚色。
去岁,三位嫔妃相继出事,宫中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直到今年才缓过来些。如今李太后这一叹,倒教人又想起了那个肃杀的冬天。
“母后也莫太挂怀了。”周皇后清嗽一声,缓缓说道。
许是常年习练之故,此言音量颇高,却并不见急迫,入耳时,只觉清朗明亮:“妾身前些时候去瞧过丽嫔一回,她的气色已经好多了。说起来,她比我们可强得多,身子骨一向健壮。妾身想着,再将养些时日,她应该就能下榻了。”
“谁说不是呢。”六妃之首的庄妃接下了话头,柔和的语声,纵使拔高了,亦徐徐有若春风:“如今正是万物生发的时节,天气也暖和,丽嫔妹妹一定会好起来的。”
“如此便好。”李太后道。
她是有年纪的人了,本就忌讳此等丧气事,不欲多言,是以很快收束话题,提声道:“罢了,趁着今儿天气好,人也来得齐,倒有件正事要与你们说。”
众女闻言,尽皆讶然。
通常说来,这每月一次的晨定,不过是大家闲聊,以消磨时间,顺便再争个奇、斗个妍,勾引勾引偶尔出现的皇帝陛下,如此而已,鲜少论及正事。
可李太后今日却一反常态,正正经经说起事来,众女自是讶然。
扫视了众人一眼,李太后缓声道:“前几日陛下来瞧我,说是好些年没去过行宫了,今年夏天想过去避个暑,因来问一问我的意思。我觉着这是好事,便应下了。”
她素昔平和,尝言后宫就是个大家族,嫔妃们则是“家中小辈”,每每言事、如话家常,几乎从不以“哀家”自称,众人也已经习惯了。
而饶是如此,陡然听闻这个消息,殿中氛围亦是一变。
那一刹,虽无人言声、满室寂静,只那一缕缕眼风、一张张面容,却分明有着别样的意味。
若是眼神也能说话,想必此时已是一片喧阗。
李太后看在眼中,心下哂然,口中又续:“我后来细想了想,陛下自打登基之后,竟还从不曾去行宫消过暑,更遑论春猎秋围、打马游乐了。”
她叹了口气,语气变得感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