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承禄大是开怀,一把将松子仁丢进口中,笑道:“好你个臭小子,竟拿本官开玩笑,本官不与你计较,你倒蹬鼻子上脸起来了。”
许是有些忘形,他没再压着嗓子,声音尖细,与那张平凡而又十分富于男子气概的脸,极为不合。
徐玠嘻嘻而笑。
看起来,对方不肯再多说了。
委实是那末了一句,阴恻恻地,大有警告之意。
徐玠并没往心里去。
两卫骄横暴虐,全赖有陛下撑腰,这却也好,陛下手里握着他们的大把柄,自然能够如臂使指,指哪打哪,至少目今看来,他们还是很有存在的必要的。
见徐玠不语,许承禄以为他没听懂,便将拢着那锦匣的衣袖晃了晃,笑道:“就这么点儿,也就只够本官的手下塞个牙缝儿罢了,再多的可就没了。”
换言之,这五十两黄金,只能换到这些信息。
徐玠便也知机地没再往下问。
想打听的他已然打听到了,至于旁的,许承禄这里找不到答案。
于是,两个人真正开始扯起了闲篇儿,你哼一句、他哈一声,笑着说着,看似热闹,实则却是一个不断腹诽“死太监”,另一个肚中暗骂“臭纨绔”,倒也是相看两厌、相谈甚欢。
待到满桌子零嘴儿全都进了许承禄的肚皮,他方才起身告辞。
徐玠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送走了这位大神,同时暗中记牢,下回要多备些点心零食,以防这位许大人吃得不过瘾。
门前话别时,许承禄意思意思地拱了拱手,突然自马上矮下了身子,玩笑般地向徐玠耳语:“本官听说,你算着卦就把上回那小丫头弄进乾清宫了。怎么着?看上人家了?要不要本官替你说和说和?”
看着面具之后那双冰冷的眸子,徐玠的神情没有一丝波动,正正经经地道:“这谁瞎传我的闲话呢,草民是那样的人吗?我徐五行端坐正、问心无愧,从不行那卑鄙下流的勾当,唯顺应天意,应卦而行。”
通篇无一字实言,却愣是叫他敷衍出一大通道理来。
许承禄仰天打了个哈哈,打马扬长而去。
徐玠在角门边目送他一行走远了,方才回到了包间,叫人重新上了热茶点心,坐下歇息。
没过多久,那伙计便小跑着来报:“东家,刘大厨方才叫人告诉小的,菜都做得了。”
“好,都送上来。”徐玠立时起身吩咐。
那伙计飞跑着下去了,待回转时,手里便提了一只极为精致的食盒,这食乃是乌木所制,四围雕着五彩缠枝牡丹,盒盖开启处,则是一羽振翅的绿金蝶,却是金镶玉的材质,触角以银丝并珍珠缠就,行动之间,微微轻颤,仿似活的一般。
仅是这食盒,已然价值不菲。
徐玠接之在手,启盖逐一看过,又凑过去闻了闻,颔首笑道:“不错,老刘这手艺见长啊。”
说话间,信手抛过去一只成色极好的银锭,向那小伙计道:“你拿回去跟老刘看着分吧。”
那伙计忙接过,入手只觉微沉,怕是最少也得二两重,登时喜得倒头便拜:“谢爷赏。”
徐玠随意地摆了摆手,拎着食盒就往外走,那伙计要送,却被他遣开了。
莫说是伙计,他连元贞和利亨都没带,只命他们于酒楼候命,便独自跨出角门,在街口雇了辆青幄骡车,缓缓驶离了龙泉寺大街。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红药正自踏下乾清宫的石阶。
雪已然化尽了,然而,那汉白玉条石上,却总像覆着一层寒冰。
红药紧了紧身上的斗篷,鼻息间呼出淡白的热气,冷风裹夹着寒意,自门缝里钻出来,站上一会儿,似是连骨头缝里都能冻出冰溜子来。
她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眉心轻蹙。
这不早不晚地,常若愚突然给了她一桩差事,着她去内承运库取一样东西,还说了一句挺奇怪的话,道是“到地方你自知晓,一切只听那边的安排”。
红药没敢多问,忙忙应下,心底却极为惊异。
内承运库远在东华门外,因路程很远,平素皆是腿脚利落的小太监当这差事,今日却不知何故,常若愚竟把差事给了她。
更奇怪的,还是他的那句交代。
红药完全没有头绪。
她用力地踩了踩足尖儿。
因怕走不快,她特地换上了一双轻便的软靴,新鞋上脚,总有些不习惯。
踏下台矶,转出曲廊,红药自东角门而出,正欲往东首长街而去,蓦觉眼角划过一道人影,仿似极为熟悉。
她一怔,转首望去,便见陈长生穿着件油绿的棉袍,拐出东三长街的路口,看样子是要往西三长街而去。
红药一下子停住了脚步。
他来这里做什么?
据她所知,陈长生此时还只是个御用监的末等杂役,通常说来,他是没什么机会往六宫跑的。
迟疑了片刻,红药脚步一转,竟鬼使神差地跟了过去。
她不知自己何以如此,那一刻,她的脑中翻来覆去的,是陈长生前世死时那张青肿可怖的脸。
这个注定荣耀、亦注定悲惨的太监,不知何故,让红药格外在意。
长街之上,冷风如刀,刮得红药几乎睁不开眼,亦将她身上仅余的那点儿热气掠夺殆尽,没走出街口,她已是手脚僵麻,脸也冻得如同罩了个冰罩子。
街面上很空,只零星几个太监宫女拢袖缩肩地走过,皆是步履匆匆,红药杂在其中,并不显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