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自己会依赖冯阿嫣呢?
其实,他有认真地思考过这个问题。
尽管他知道,一旦姓冯的翻了脸发起难来,被子什么都挡不住,甚至有可能会成为捂住他口鼻憋死他的凶器;但自从对方把他隔着被子轻轻抱进怀里的那一霎那起,赵寒泾还是感受到了极度的安全。
人对于安全与否的判断,基本就来自于三点:身上是否有蔽体而整洁的衣物、是否处于一个温暖且舒适的环境、以及是否被提供了充足的食物与饮水。特别是当自身的行动自由受到限制的时候,这三点便尤为突出,突出到可以作为依据,来对整体的形势做出判断。
而且那些杀手的结局,给了他一个足够直观的对比,他没有被吊起来拷打,没有被扔进屋后的那个小瀑布里,甚至连半顿饭都没落下——就只有那个冯烟,翻脸比翻书还快,一次差点剁下他一只手,另一次几乎把他拦腰斩断。
但冯阿嫣承诺了,她会保护好他,她甚至要和他试一试,看看他到底是不是天煞孤星。
尽管这并不算什么直接的答复,小郎中却仍被她那番话讲得心乱如麻:不管她是不是出于赌气,这是打从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在知道他会招致灾祸之后,还这么不信邪地来亲近他。
在七岁之前,他那时还不叫赵寒泾,他叫宥微,独自住在坎离派后山的小楼中。他被禁止走出院门,就只见过师父这么一个活人;而师父也只是日日通过水镜向他授课,每隔一旬才会亲自来考校一次,平时都是机括傀儡在照料他。洒扫庭院,送饭倒茶,送来书本和习题,收取他做好的课业——但无一例外的是,接触他的傀儡都没有寄灵,都只是最低等的、随便一个学徒就能造出来的普通傀儡。
所以这些木头人都不会说话,也不会有情绪有反应,它们被咒术驱动,笨拙而麻木地做好自己应做的事,日复一日。
有一年春天,院墙下的砖缝里开出了一小朵野花。那并非什么娇艳的品类,不过是朵又小又干瘪的金簪草,但他仍欣喜万分,这是他第一次在书本以外的地方看见真正的花。
于是他小心翼翼蹲下来,轻轻碰了碰那稚嫩的花瓣。
一星淡绿色的光华没入他指尖。
它枯萎了。
——原来不是师父不亲近他,不是师父不肯给他更高阶的傀儡,是他自己控制不住自己,会抽尽傀儡中的寄灵、会剥夺一切活物的生机。他四顾茫然,这才发觉,小楼所在的院落中,除了他自己,竟再无任一生灵。
赵寒泾不舍得把手从冯阿嫣的手中抽出来,却也没有回握的胆量,他的脸皱皱巴巴的,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你……”
“我是认真的,别哭。”冯阿嫣仍保持着十分庄重的神色,眉头微微蹙起,“哪怕你真的命硬,两个命硬的人放在一块儿,那也便相互抵消了,没什么好担心的。”
“……”小赵郎中坐起身,嗫嚅了半晌,乌七八糟回想起很多事来,方才憋出这么一句,“你怎么比我活的还惨。”
阿嫣她不是滥杀无辜之人,她说自己“十二岁手刃结义兄长”,那多半是遭了结义兄长的背叛……做他们那种行当的,一旦为同袍所出卖,便要陷入九死一生的危险当中。她当年才十二岁,心智远没有如今这般成熟,是怎样克服了内心的震惊与动摇、反杀叛徒并存活下来的呢?
“再惨也是以前的事情,从今往后,我们两个就都要开始转运了。”她没想到,这种情况下,他居然还会反过来关心自己,只觉这小郎中是真的体贴,忍不住又戳了戳他腮帮子,却被那触手的温度给吓了一跳,“怎么更烫了?”
她想把人裹回到被子里去,但赵寒泾并不配合。他挣扎出来,自顾自地解了自己中衣的衣带,又解开贴身的小褂,两手把衣领扒到肩下,露出纤细的颈子,以及凸出的一对蝴蝶骨。这茅屋保暖不太好,尽管点着茶炉,屋子里还是有些凉。于是那层没甚血色的皮肤上就迅速地激起了一片小鸡皮疙瘩,连同那种因体温失常而产生的肌肉抽搐,连同他后颈被冯烟给摁出来的手指印,都令人看得一清二楚。
冯阿嫣有点儿懵。
还有点儿心疼、有点儿心虚。
下一息,却有个什么物事迎面抛过来,她条件反射地接住,发现是个针包。
他背对着冯阿嫣,回过头来,露出小半张脸、一只红彤彤的耳朵,说话间带上些许小小的鼻音:“退热最快的法子,还用得着我教你么?”
虚损劳热,亦可以锋针络刺大椎穴及肺俞穴。
他这一举动,无异于一只紧张兮兮的奶猫终于解除警备,冲着饲主翻出了毛茸茸的白肚皮。冯阿嫣高兴他终于肯信任自己,只是手里头掂着那包针的时候,心里面还有些发虚:“赵郎中……”
“叫师兄。”小郎中恶声恶气仰着下巴,故意端出副前辈的架势。
“哦,师兄。”冯阿嫣从善如流地改了口,“真扎呀?”
他到底还是怯声怯气地嘱咐道:“下手轻着些,我怕疼。”
“好。”她便去倒了碗烧酒,先蘸着擦拭过他肩颈,把要用的针都净过,再泡了几块棉纱备用着。左手轻轻托起对方的颈子,从第七节颈椎和第一节胸椎间的凹陷处取穴,尽管对方突起的骨节足够明显,但她仍十分谨慎,不敢有丝毫的偏差。
既然他愿意信她,于情于理,她都不应当辜负。
大椎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