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这么多年了,他仍旧清晰地记得那天的事。
家主说要带他出门办事,许诺给他买好吃的。那时候他可真傻,居然就相信了。
然后上了马车,跟着走了很远、很远,一心只惦记着好吃的,连自己要去哪里、经过了哪些地方,都不曾留意。
后来车子停下了,他也醒了,发现自己被捆得紧紧地,嘴里塞着布团、眼睛也给蒙住了。
身边有人走来走去,大声说着话,很多人,但其中没有一个是熟悉的。原先一起出来的人,全都不见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将要去往何方,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后来才渐渐明白过来,敢情他被家主卖掉了。
他曾经一门心思想要离开那个长大的家,但此刻,却只想着能够回去。回去之后,哪怕是掏粪砍柴当牛做马,都使得。
强烈的求生yù_wàng让他一刻也不敢放弃一切可能的机会。
终于,他抓住了一个空隙,趁着黑夜,从人贩子的看守下逃了出来。
“……你永远不会明白亡命天涯的感受。一个人,不知今夕何夕、不知何去何从,不分东南西北,只求能够远离人群,只求能够被世间遗忘。不停地奔跑、躲避。大路不敢走,白日不敢露面,只有趁着晚上,一个人奔跑在黑暗无边的旷野上。渴了,就捧两捧水沟里冷水吃。饿了,就去偷人家田地里的萝卜白菜啃。……”
过城门的时候,怕人盘问,就假装哑巴。这样都还觉得不安全,于是就偷偷藏在粪桶里、草堆中,蒙混过关。
直到有一天,下大雨着了凉倒下去,被一对好心的夫妇收留,这才终止了无休无止的逃亡。
“……那时候,我还没有你大。可是这些苦你没吃过吧?”
“嗯,确实是人间悲剧。”没指望获得回应,却没想到对方给出了判语,“一饮一啄皆天定。对照眼下的生活,你是不是觉得,那些苦都值得了?”
君四冷笑了一声:“有得必有失,你想得未免太简单了吧。这世道哪来那么多的公平正义……”
他忽地激愤起来。而对方的沉默似乎催生了他的某种宣泄的冲动:“在你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官逼民反、恃强凌弱的事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不可以质疑,更不能反抗,要想不被欺负得更惨,就只能逆来顺受。不然,你就是歹徒、刁民,是不遵法纪的危险分子。他们才不会关心你的疾苦,他们从来只在乎自己能否保住差事、保住鱼肉一方的权势。所谓的父母官,全都是吸血虫……”
“然后,你就除暴安良,杀人越货了?”
“如果是你,一定会有这份狠心吧。”这话自嘲有、讽刺也不少。
若萤未作理会,一本正经道:“不一定。得具体情况,区别对待。假如对方只是诬陷你偷了把斧头,而你却要杀死对方,这根本就不是智者所为。”
君四短促地笑了一声:“那种情况下,你还有工夫精打细算,果然不是一般人哪!”
“为什么不?那是你运气不好,没有遇见我。”反问凉意如水,“你做不到,不表示别人也不行。”
君四哼了一声,心下十分不服,却又无从辩白。
是的,这种话,即便只是说说,当时的他也不曾想过。这样置身事外的冷静,他也没有,虽然当时的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单从这一点来说,他跟钟四郎之间的差距,不是一点两点。
“后来呢?”若萤翻个身,比黑夜愈深的双眸无形中有着将一切吸入进去的力量,“逃离第二个家后,为了生计,你不得不做了这一行?这种地方鱼龙混杂,看似危险至极,实则也是最安全的。大概也只有这种地方才能掩护你的出身来历吧。”
“你想得太天真了……天上怎会掉馅饼?有时候,不是你说努力,就一定会有回报的……”
“嗯,这倒是实情。所以才会有‘尽人事、听天命’的说法。”
她的口吻听上去就好像在说“你终于明白了”似的。
这让君四感到既好笑、又好气。
他平定了一下心绪,缓缓道:“后来,我又给人贩子拐了……”
拐去做娈童,出卖色相皮肉,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俨然qín_shòu一般。
他的人生再次遭到颠覆,曾经一度低痛不欲生,也曾试图绝食自尽过,逃跑的法子更是无时无刻不在酝酿着,但最终,都被粉碎瓦解了。
那时他才深切体会到,以往所受的苦,都不算苦,眼下所受的罪,才是生生世世都无法救赎的。
为了减轻痛苦,唯一的出路就只有自我麻醉了。从身体和心理上,放弃、沉沦……
“然后你忽然发现,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道理。据说埋着尸体的野山樱外鲜艳。所谓朽木化蝉、白石化羊,蛹虫成羽、腐草为萤,想必你也悟道了。”
虽然看不清,但是君四却盯着说话的人好半天。
那句“你确实很聪明”的感叹,在嗓子眼儿里直打旋儿。
他语结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对方就好像是浩瀚的大海、辽阔的天空,足够冷,却也足够宽容。这让他觉得自己所经历的一切,就好比是一朵小小的水花,或者是一颗小星星,微不足道。
他该说什么?他想要什么?对方的同情还是理解?抑或是一种认同?
不,他不稀罕。君四要做什么,只管去做就是了,人生苦短,何必勉强自己?
可既然是这样的,为什么他仍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