阑倌走后,偌大的祠堂只剩下谢清明一人,形单影只地与家族的前尘过往对峙。
人在危难时候,生死成了头等大事。彼时爱恨嗔痴、仁义礼教都不得不一退再退,可如今劫后余生,又回到了平静如水的生活里,就不得不去面对那些矛盾的问题。
世代祖辈的牌位端端正正地立在前头,严正肃穆。无需只言片语,却似振聋发聩的古寺晨钟,声声直击谢清明血液骨骼里的气节和良知,由不得他做丝毫的逃避。
他不知是自己在扪心自问,还是先人借他身在训斥,只听得心底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道义与伦常,你要选哪个?”
谢家是塞北世家,与寻常估客商贾不同,谢家每一辈里皆会选出一人入仕为乡宦,家风亦是世代重文。乡宦二字听起来无足轻重,不过塞北边疆一介小吏,远称不上封王拜相。可正是地处偏远,也成就了景阳城独特的风土人情,乡宦虽秩卑,却甚是权重。
这种被家族挑选出来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才,通常都是家中长子。到了现如今,家中的中流砥柱便是谢清明那性情极为温和的大伯,谢靖伦。这位大伯十八岁入进士,少年及第,宦海沉浮半生,如今官拜景阳郡守,整个家族俱是风光无两。
作为整个家族的掌舵人,这位性如温玉的大伯总是不屑教自家子弟纵横捭阖之术,却喜欢与小儿辈探讨先贤之道。
谢清明幼时曾有幸目睹大伯与挚友把酒言欢的场景,依然记得大伯曾言,“人生至境,当是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你我皆在宦海沉浮,若做到深谙世故而不世故,方是大成。”
这让家中同侪,尤其是谢清明的母亲颇有微词。谢家主母总是暗讽夫家长兄“食的是两袖清风,未尝过人间烟火”。可上天许是也觉得如此光风霁月之人世上本应无双,谢靖伦膝下一直无子,结发妻子也是个只讲风月不理俗事的妙人,伉俪二人分府独自过起了悠哉的小日子。如此一来,谢家便由谢清明的母亲当家,倒是铁腕一般治理得井然有序。
谢清明倒与这大伯颇为心意相投,也因为大伯的原因,他私下里也觉得母亲待人接物有些刻薄。可谢清明心底那一点不切实际的君子心性和母亲的齐家之道纵有千般相悖,人伦孝道也让他收敛了心性,从未与母亲发生过龃龉。
但如今,良知与大义像一口金钟,把谢清明牢牢罩在其中,让他的孝道伦常与圣人大义狭路相逢,竟到了避无可避的境地。
母亲当年一口咬定二姐谢凌语病逝,还匆匆下了葬。如今看来,其中必有不能与人道的秘辛。二姐如今记忆全失,饱受风霜□□,又险些再落贼人之手。倘若真是母亲一手策划这场悲剧,他当如何?
谢清明这人,讷于言,却偏偏慎于思。每每读书也好,遇事也罢,都喜欢揉碎了嚼烂了,左右斟酌,反复思量。如此一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心底堆积的沉思也就越来越多,压得他渐渐喘不上起来。
他不爱与人争高下,却偏偏不能放过自己。今日想不明白的事便明日想,明日再想不明白就日日想。仿佛事事皆要问个本然真相,求的就是个“内明”。到了最后,竟到了疲于应付自己的境地了。
如此一颗赤子之心被生生劈成了两瓣,一半放在天道的火上炙烤,一半放在人伦的汤里翻腾。第一次,让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明白了什么叫做“煎”和“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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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愁满怀心事地回到后宅,一句“倦了”打发了还想送进院内的裘致尧,便径直向卧房走去。
路过中庭花园,八卦形状的亭子里,一站一坐两人正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远远的,听不清。
是广寒和阮语。
莫愁脚步轻盈,却也惊动了亭中二人,阮语虚弱地起了身,把汤婆子塞进莫愁手中,“广寒说,你最畏冷,怎么也不知道带个手炉?”
莫愁看了广寒浮起晦涩一笑,想来一个多月前她把昏迷的阮语救进院中,他还万般嫌弃。如今二人能两厢平和的唠起家常,倒是奇景。
广寒倒是看懂了莫愁的心思似的,一时间也学会了赧然,“当日她浑身都是虫子,我最怕虫子。现在她身上虫子没了,我自然可以和她做朋友。”
莫愁倒欣慰,如今万事如蛛网缠得她焦头烂额,后院不起火是最好的。
“外面太凉了,你我现在身子都虚弱,别在这吹风了,回房再叙。”莫愁转头看了一眼广寒,“今晚月色好,是修行的好时候,你也别在这耽搁了,快去用功吧。”
小妖精再不懂人情,也知道莫愁是想支开他,于是气鼓鼓地离开了。
阮语望着广寒的背影,低声问道,“这孩子真的是一只树妖?”
莫愁颇为吃惊,没想到二人聊了这么多,竟到了让小妖精坦诚将身世相告的程度,她笑道,“别张嘴闭嘴都是‘孩子’,他都五百多岁了,比你大多了。”
莫愁原以为阮语会有所表示,可她只是淡然地点了点头,没做声。
“见到妖怪了,还这么云淡风轻的,不害怕么?”
阮语苦笑,“我和他站在一起,你看谁更像妖怪?”
莫愁点点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才扯回原本就想问的话题上来,她语气和缓,听不出些许波澜,“如今经历了一番生死,还想死么?”
“以前总觉得,人间诸事皆是命,万般不由人。唯有一死能被自己掌控,所以愚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