煌城自围墙建城以来,连年烽烟不断,闭城从未晚过未时,而如今边疆安定,煌城府尹便将时间推迟至申时,却也仍在日暮黄昏之前。
月色下两匹神清骨岭、四肢稳健有力,毛发卷曲的骢马载着一男一女便停在正南城门外侧。
郊外宅邸与煌城至多半刻钟的马程,胭脂单手拉着缰绳翻身下马,满面桃红,嘴角笑意明媚,倒是颇有些飒爽之姿,只那外罩棉袍略显凌乱,简单束起的长发散开一半。
苏昱跟着下马,看着她从外袍中伸出光洁白皙的手臂,娴熟地扯下发带复系在发梢,瞧着规矩了不少,但倘若是寻常人家的女儿这般发髻不堪,早被侧目指点,无地自容了,但偏生在胭脂身上,反而显得随性洒脱,自在不羁。
不等这一番行云流水的动作做下来,苏昱便错开眼。胭脂会将他带上着实意料之外,只是她这般不循着常理,不论有心还是无意,反倒给了苏昱便利。
胭脂回身,伸手接过苏昱手中的缰绳,寻了处阴翳隐蔽的树干旁,拴好缰绳,而后也不给苏昱半个开口说话的机会,拉着他看准时机便两步飞奔至城墙之下,隐匿至月色中。
苏昱垂眸看了一眼攥着自己手腕的女子,感受那不同寻常的炽热与力道,脑中不自主回想起方才搭在腰侧的手臂,敛眉微恼,却只在心中微叹,任由胭脂拉着自己。城墙上沿巡逻守卫的禁军身穿铠甲,手持长矛,兵甲摩擦以及脚步来回便清晰传入两人耳中。
苏昱回了神,瞧了眼胭脂发亮的眸子,心下了然却顿时一惊,斟酌片刻还是开口,“你可知被这禁军发现的后果?”
他方才自是见到胭脂的一身不凡功夫,她若是要进去,必定能让那城墙之上的铁甲毫无知觉。可再带个毫无内力的成年男子,跃过这禁军把守的城墙,绝非易事。况且,一旦被发现,胭脂弃他而走,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许是一日缄默,又刻意压低音调,他嗓音低沉微哑,胭脂几乎能听见苏昱胸腔的回响。
她蓦地抬腿后退半步,蹙眉抬眸对上苏昱的视线,神色分明是疑惑不解,苏昱只当她全然不知,正要开口,却听她小声道,“此等戒备松懈、意识散漫之辈,有何之患?”
她语调带着几分自傲,却好似理所当然。苏昱看着她,一时间竟也没来得及答上话,只转口问道,“那你可知夜闯边城的罪过?”
“罪过?”胭脂吟吟一笑,却似猫挠似的不温不火,本蔓延至眼底的笑意渐渐冷却,只余上扬的嘴角残留着自嘲,“罪过二字,在这里无非落得个革职贬谪、发配边疆亦或是人头落地的下场。头两个不是得罪政党权势,便是得罪了皇帝,余下一个那也是自己没本事。你瞧我这圣乐坊,该落得哪一个下场?”
苏昱心中微末的担忧瞬间化为灰烬,觉得自己仿佛入了冰窖寒洞,他倒是忘了,让别人身首异处的,便是这圣乐坊惯做之事。他错开眼,将逐渐占据心头的恼意压制下去,却又反应过来胭脂这态度,如被碰触了逆鳞...
待他再低头看过去,胭脂眸光已然恢复明媚爽朗,白袍微敞,内里艳红的纱裙将瘦小的身姿显露出来,配上那厚底短靴,这穿着着实有些不伦不类。
他还没寻着搭话的由头,胭脂便如同方才翻出府邸墙垣如出一辙,伸手揽过苏昱,沿着城墙跨出去几步,而后一跃而起蹬上一旁枯枝树干,借力回身,两边禁军正好交接回身,她便从哨塔另一侧顺势而下,悄无声息,仿佛只是这月色中略过的巨大禽鸟。
这一纵一翻身,费了些力气落地难免沉了些,底下的响动自是惊扰了上头已经靠近的禁军,胭脂手臂还未离开苏昱,便一把抓紧他的腰带,扯着他往斜后一跨,两人便瞬间没入一旁房屋阴影的黑暗中,胸膛紧贴,相互感受着对方的暖意。
苏昱不过弱冠之年,这些年又接手苏家事务,南下北上一番历练,家中虽有心留意婚配的女子,到如今却还没个定夺,只是苏母有意无意便提起那个李思芸,但苏昱权当她是自己妹妹,再无别的心思。反观现下,胭脂一身炽热贴在他身前,他竟觉得耳根有些发热。
城墙头上探出带着铁甲头盔的禁军,积雪厚重,灰蒙蒙一片断是分辨不出新旧脚印。等他缩回去,胭脂便将苏昱推开至身侧,双眸却是波澜不惊。
胭脂一言不发,趁着禁军走到另一头,便拉着苏昱从房后一路往城西北。
边城重地,在苏昱看来,本该重军巡逻,灯火彻夜断绝,可穿过几条街巷,林立的房屋后头,竟还有个小小的夜市深街。
自近处的房檐一直延伸至尽头,纸糊的篾竹红灯笼一致随风摆动摇曳,左右店铺的木板门一半插在门缝内阻挡寒风入屋,余下一两块用于出入。
苏昱在淮北倒是从未在北境过年关,他只看着街头摆出的木板小摊,架起来热锅浓汤,一碗一碗盛给身穿厚重皮毛大袍的粗犷男女,另一边手握砍刀的大汉一边吆喝一边剁着砧板上的羊骨,羊膻味浓烈刺鼻,却还混杂着一股羊汤的鲜香。
这一条街地面湿漉,积雪却是化得干净,还有不少裹得似是个粽子的还同言笑晏晏。偶尔见得一两处摆放着江南淮北司空见惯的糖人儿软糕,却是备受行人喜爱,皆驻足围观忍不住扔出几个铜板买回去。
这等淳朴民风,在淮北倒是少见。
苏昱瞧得认真,身侧女子反而觉得这场景再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