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沅下了马车,随十四郎入府。
十四郎引他至正厅,命人奉茶。李沅便嗤笑,“你既请我进来喝茶,便拿出些诚意来。”他扫视一眼王府正堂的,状若审视,“这屋子我比你还熟,不算是你府上。”
十四郎也不同他争,只问,“你想去哪儿喝?”
“你读书的那个院子。”李沅冷笑道,“外人都说,我出入宁王府如出入无人之境,里里外外的奴才怕我还有甚于怕你,仿佛我才是正经主人。可外人不知的是,唯有你‘读书’的那个院子,你不请,我便进不去——你在那院子里藏了什么?仙女吗?”
十四郎不答,只道,“那院子是我遣怀之处,没人进去伺候,只有我手烹的劣茶。你若不嫌,便去尝一杯吧。”
李沅道,“正好,我也嫌人多聒噪。你我知交多年,你烹的茶,我也喝得。”
他们便踏雪往那院子里去。
李沅所觉不错,宁王府是十四郎的府邸,但只有那处小庭院才真正算是十四郎的家。
他将那庭院变成一座园中园,园门一关,便自成天地。
院子里积雪都是他自己清理。仅以竹帚扫出一条三岔道路,自园门通往书房和大银杏树下。那银杏树只剩光秃秃的枝桠,倒衬得头顶蓝天越辽阔了。树下尚有未化尽的雪人,想是大行皇帝去世前堆起的。面目轮廓早已模糊了,混尘积冰,看上去脏兮兮的。
李沅嗤之以鼻,却又说不出嘲讽的话。
反而一时停住了脚步,“你堆的?”
十四郎没应答。
李沅冷哼的一声——看来不是十四郎堆的,想来他这避世索居的院子里还有旁的访客。
他便翻起旧账来,“记得叶夫人还在世时,我也在你院子里堆过雪人。堆了满满一院子,第二日去找你玩耍时,就连一片雪花都不剩了。后来在幼学馆,也多次邀你一道堆雪人、打雪仗,可你从来都不屑应邀。”
十四郎记忆犹新,唇边竟也难得泛起一丝冷笑,“你可还记得,当日为何要到我院子里去堆雪人?”
李沅仔细琢磨了一阵子,却记不大清了。只记得十四郎的母亲叶夫人,是位格外温婉美好的佳人。可惜碍于身份,一向对他客套又疏远——这样想来,他去十四郎院子里堆雪人,恐怕不是为了向十四郎示好,而是为了讨好叶夫人的。
“总归是交好之意吧?”
十四郎一笑,道,“——因为我不肯给雪人带上獠牙、血舌,做成恶鬼的模样,你把我堆的雪人踢倒了。二哥哥令你赔礼,你便将全殿上下的雪全倾到我院子里去,堆了满院子造像恐怖的雪人。”
“……”
这简直太符合他的作风了,就算已不记得了,李沅竟也不敢说他没做过。
只好清了清嗓子,半尴不尬,“这么点小事,你居然记了这么久,也太小心眼了吧……”
“你也不遑多让。事后我不愿再同你玩耍,你不也记仇至今吗?”
“……”熊孩子脸皮总是要比乖孩子厚一些的,“那我们就算扯平了吧。”
“我又不是要同你算账。”
李沅嗤之以鼻,“平日里看人就跟看蝼蚁似的,一副觉着旁人蠢,却不屑赐言的欠揍模样。今日忽的把十几年前的烂账都毫末毕究的翻出来,却说‘不是要同我算账’?”
“平日不爱理你,是因说了只会让你变本加厉,还会被拿来取笑。”
“……”李沅还说头一次遇到他说一句就被人顶回一句的状况,竟有些语塞,“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十二三岁时,也是一样的做派。”
李沅恼羞成怒,“……我取笑你,只是因为你可笑!”
“我不理你,也只是因为你可厌。”
“你说我可厌?!”
“莫非你一直觉着你很讨人喜欢?”
“……我堂堂天潢贵胄,英俊倜傥,文武双全,我哪里不讨人喜欢了?”
“你哪里都不讨人喜欢。”
两人对峙着,一个怒火中烧,一个无动于衷。
最后还是李沅先败下阵来,“……反正你也很可厌。”
“是。”十四郎居然承认了,“但我比你有自知之明。”
李沅无言以对,半晌,只好将话题拉扯回去,“……你既觉着我可厌,不爱理我,为何还要跟我说这么多废话?”
十四郎微微一怔,想了想,道,“若连我都不说,还有谁会告诉你这些?”
“……那还真是感激不尽啊!”李沅道。
兀自气恼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去。十四郎取了茶具来浣洗,将他晾在一旁,李沅便追在他身后辩解,“但我才不可厌呢,我又不像你,又孤僻,又阴沉,还较真。我这么俊朗的少年,怎么可能不讨人喜欢!”
沸水浇在茶盏上,腾起一片雾蒙蒙的白气。
李沅终于绕到十四郎的对面,能和他当面对质,就被那蒸汽遮住了视线。气恼的抬手挥开。
“你只记恨我不肯同你玩耍,却不记得是你欺负我在先。你身旁莫非就没有知晓原委的人?却无一人纠正你——我猜想,怕还有许多人附和你,加深你对我的成见吧。你英俊倜傥、聪颖过人,于我何加焉?你自负蛮横,归咎于人,却着实令我受害。究竟是可厌还是讨喜,你就不自知吗?”十四郎垂着眼睛,“可话又说回来,讨不讨人喜欢对你而言有那么要紧吗?”
李沅自我中心惯了,还是头一次听人这么正经的解释他为何“可厌”,难免觉着别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