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一言不发地拨动掌中的佛珠。
他垂目看向杨不留腕间细微颤抖晃动的银镯坠饰,良久方才扬了下眉梢,若有所思地抬眸,试图窥破这静水流深之下的暗流涌动。
端坐在山门之中的无妄和尚自然无从知晓,杨不留为了那日肃王殿下从护国寺回来时念叨的那几句捕风捉影的命理判词,翻查了多少史书典籍民间撰述以寻源头来处她虽面子上淡然自若地劝解甚是担忧的诸允爅不必记挂在心,可心里却难免翻来覆去煎熬着自我猜忌,转过头来在书料记载中钻了许久,隐隐约约地捉住了些许端倪。
“为祸人间”这四个字绝非一位满口“出家人不打诳语”的得道高僧胆敢随意编排妄论的说辞。
然而方苓当初在京城姓甚名身世几何谁始终模糊不清,嫁入温府时也不知是从何处随手抓来一户姓方的人家,全了礼节就此翻篇别过无从追究,她简直像是位虚无缥缈的妖魔之身,一旦消散,便很难再追溯痕迹寻其根源杨不留实在无法,只能揪着方苓离京的年份向前,细细翻查当初京城京畿发生过的大事小情,试图捏着那一丁点儿的线索查个底儿朝天。
天灾祸患、边境战事在京城中难以触及操控,思来想去,独独祭天典礼之事举国持重,分毫的查错都有可能陡生变数。
杨不留还真就仔细查阅了不少记载书籍。
洪光年号初立之时四境纷乱难息,皇室朝臣在应天府这一方城池之中鞭长莫及无能为力,为定民心知天意,每年立春之后的祭天大典便理所应当的成为了一桩明知无意,却又不得不视之甚重的大礼国事,祭天崇重,城中盛会以全大礼。
而正当时,便是礼部尚书并着位极人臣的秦守之、学贯古今的温仲宾,合力筹措此番盛事,数年协力未出差池。
偏偏那年方苓诈死离京时正逢选拔督办典礼官员,温家治丧顺势推拒,此后典礼如旧盛况,直至丧期三年之后国势安稳,祭天之礼并入年节,温仲宾也便不再参与,典礼亦渐而废止。
这点儿水花倒像是顺理成章,没甚么须得介怀的差池。
这本是两件看似无甚关联之事温太史令重情重义,为因急病离世的妾室坚守丧期一事在民间撰述的话本里记载得详实细腻,国礼祭天之盛况又一板一眼规规矩矩地记录在史书上,若非知晓方苓身份迷雾重重,恐怕任谁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在这两厢似乎并无刻意隐瞒遮掩之事背后,毫无苗头的凭空多想。
无妄勘不破杨不留脸上那点儿介于濒临绝望与心如止水之间的坦然淡定,再三斟酌措辞,竭力避开这姑娘无从探及的底线,缓慢沉重地从头说起,“前朝末年内忧外患,藩王割据,四境战乱,洪光皇帝虽非皇室正统血脉,却因军功卓绝被前朝朝臣委以重任镇压藩王,此后一路杀到应天府改朝换代再立国号,暂时安内之后又重新将刀刃对准四境敌军,以求攘外安民然而洪光皇帝大刀阔斧杀伐果断一路绝非畅通无阻,中原大地之上也并非不存隐患。”
无妄和尚稍微挺直脊背,视线在杨不留的脸上定了片刻,继而低声道,“攘定四境时,西域十国率先露出退败之意,蛰伏朝拜交互往来,仅一年半不到两年的时间便开辟了西北商路……当时四处征战国库虚空,凭空而来的金银财宝洪光皇帝自然不会拱手让人。然而毕竟顾忌战事方止,西北驻军并未减少,起初入关出关也要经过重重查验登记造册方能放行,可久而久之没发生甚么祸端意外,边关查验也便渐生懈怠。”无妄话音一顿,神色愈沉道,“于是乎短短半年,西域密探假借行商的身份入关,所行之处几乎遍布整个中原。”
杨不留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沉声问道,“我娘也是其中之一?”
无妄稍稍摇头,“她是为首之人。”和尚砸了咂嘴,尽可能地把这“土匪头子”似的身份来路说得清楚明了又稍微婉转一些,“阿尔番丽是当初西域王子的侍读,以一介女流之辈颇得西域番邦众臣认可,虽碍于身份之别不便过多露面,然而施此散布细作眼线之举,确是她最先做出的打算。只不过她并不想以身犯险亲自深入中原,皆因散布开来的细作不愿臣服于他人,无奈之下,阿尔番丽这才不得已入了西北边关。”
二十多年前西域王子正是如今在西北崭露头角的乎莱尔……如此说来,也许乎噶尔当初跟方苓也是熟识万分,亦或是正因着方苓的行踪消失在东北一隅,乎噶尔才会在多年之后前往广宁,一探究竟。
杨不留眨了眨眼睛,稍微垂眸转念,凝眉道,“我娘她入关之后可曾去过别处?取道北境撞见遣送战俘……可是早有盘算预料?”
无妄和尚掀起眼皮看着杨不留,只一瞬复又垂下,低声道,“阿尔番丽入关之后一路向南,在南境徘徊了月余方又折返,只不过她留在关口的名帖是假的,究竟去了何处停留了多少日子不尽得知,只知她确是在琢磨着跟北境押往京城的拓达俘虏交涉来往,孰料却被急于抱得美人归的庆安侯乔忱先下手为强,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只替罪羊……”无妄微微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叹出一声苦笑,“其中真真假假,贫僧亦非当事之人,实在难以分辨详情。但总归……阿尔番丽进京之事以为源头,方才有了此后应天府里重重的暗流涌动……”
杨不留眉峰微扬,指尖无意识地拨弄着银镯上的麦蓝菜花坠子,甚是好奇地打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