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广云子一时半会不会再找来,但清宁子的院子毕竟逼仄,如今又多了一个玄宁子,顾恒和杨言便不好多留。恰逢王诚将青云山的弟子遛完后赶了两辆马车过来接人,两人便带了人辞了出来。顾恒将陆礼安顿在一辆车上后,便邀杨言同上第二辆车。
“如今既已惊动了广云子,你在外面多少不安全,还是坐车回去吧。”顾恒温声道。
出乎意料,杨言点了点头,竟应了。
一路颠簸摇晃,杨言只管倚着车壁闭目养神,顾恒枯坐在另一边,背后的车壁也不知哪里漏了一道缝,小风飕飕,格外冷锐地直往骨头缝里刺,只一小会儿,便觉得心尖子一抽一抽地疼,也不知是让那小阴风吹的,还是让周遭压抑难言的沉默给挤兑的。
总之就是自作孽不可活。
顾恒暗自苦笑一声。
宁逸桓当然不是什么“小神机”,而扬州武林大会上那装模作样的一番验图,不过是为了将无忧阁脑袋上悬着的那好大的一口黑锅给扣结实而已。之前杨言或许不大明白宁逸桓栽赃陷害无忧阁的原因,如今被玄宁子一口揭破那位“伪神机”同他顾子远的关系,自然一切就不一样了。
因为杨言已透过之前对自己的一番追杀,猜到了他其实是个内应,一个假冒的汉王走狗,实打实的□□,再加上如今坐实他居然还同那栽赃无忧阁的宁逸桓关系匪浅,以她的聪慧敏锐,以她对自己的了解,以她太子一党觊觎无忧阁的忌惮,只怕已将之前陷害无忧阁的种种谋算都记到了他的头上,视他为太子派来收服无忧阁的爪牙,最大的祸患。
而他却无从辩解。
因为杨言所料虽不完全中,但亦不远矣。
他此行的的确确是要顺便收服无忧阁的。栽赃陷害,步步紧逼,利用汉王对清雨图的贪婪,再挑起整个江湖的仇怨,双管齐下,正好可以将无忧阁逼得退无可退,要么乖乖臣服,要么彻底消失。而至于杨言,若她坚持不肯就范,太子是不会留一个不听话的“听风”首领活在世上的,毕竟她知道的太多了。
所以,一直以来杨言都疑得没错,他们所有的不期而遇都是早有预谋,所有的温声言笑背后都藏着一把夺命的尖刀。
而握刀的人就是他顾恒。
因此,就算杨言此刻将他当胸一剑捅了个对穿,他也是不冤的。
然而杨言却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问。
她不需要问,他也不需要说。
马车行得倒快,半个时辰多一点就进了镇,转眼间栈前。眼看着杨言就要下车,顾恒终于忍不住了:“此刻广云子必会四下搜查,这里毕竟是青云山的地盘,要不你换到我住的客栈来,多少也能有个照应。”
杨言神色淡然地看了他一眼:“不必,总共不过一日,我能应付得了的。”说着就去撂车帘子,结果手刚一动,袖子就是一紧。
杨言平静地看了一眼被顾恒抓住的袖沿。
顾恒嘴唇动了动,半晌,叹出了一口气:“其实你真的不用……没你想的那么……”
杨言张口打断道:“无论如何,我是不会答应的,他们也不会留我性命的。”说着,顿了一下看着顾恒接着道,“□□朝一度细作暗探横行,臣子白日里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入夜便能摆上圣上的御案,因为不知道会因为哪句私下里随口的一句话获罪,甚至每日上朝前都要先与家人诀别。这样的日子,世子难道很想过吗?”
顾恒神情动了动,却没有回答杨言的问题,只是沉声道:“你太天真了,你以为没有你无忧阁就不会有无愁阁了吗?该来的总会要来,凭你一己之力又如何挡得住?何况,功名利禄最动人心,你怎么知道你阁中就没有甘当细作的人呢?”
杨言闻言就笑了:“他们有人愿意是一回事,但至少我想给不愿意的人留一条能走出来的道。”
寒风将车帘撂了撂,亮了杨言的脸庞,顾恒终于看清了那双眼中几乎与自己一模一样熟悉的浓黑里那一闪而过近乎悲悯的光。
他便知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那光太美,像他这样长久在黑暗中行走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忍心将其掐灭的。
“放手吧。”杨言轻声道。
顾恒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苦笑一声道:“如果我说不放呢?”
杨言垂了一下眼皮,有些用力地抿了一下唇:“顾子远,我不想杀你。”
顾恒一怔,杨言趁势便抽出了袖子,转身利落地跳下了车。
顾恒只觉得手一空,犹在怔忪,车帘已然一晃,便再度落下,彻底隔开了杨言的身影。
“如果可以,我又何尝想伤你?”顾恒低低地叹了一口气,敲了敲车壁。
马车继续前行,直到再看不到踪迹,杨言才转身进了客栈。先头为救萧景清将追兵引开的灰影早成功脱身,正在房中等候。
见几人都无大碍,杨言略觉宽慰,跟着就垂头思忖了起来。
其实一直以来,她对顾恒始终本能地怀着戒心,但不知为何,虽知道他可能是太子的人,心里却总存了一丝丝侥幸,大概觉得这种收服江湖门派处理一个暗探头子的腌臜事不该交给一个堂堂的国公府世子吧。
可惜。
既然如今双方已然翻了脸,顾恒必猜到自己是无论如何都要走的,而他必然会想尽一切法子将自己留下。眼前的这几个已然在顾恒面前露了脸,依那人的性子,只怕早暗中找人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