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别离》
阿离父亲在医院里左不过挣扎了两天。
千忆就整整两天没合眼。
火核紧紧的牵着阿离的手,看着病床上躺着瘦骨嶙峋的父亲,一时间泪如泉涌,只是不敢出声,生怕勾起母亲的伤心来。
阿离漠然的陪火核站着,她父亲清醒过来,目光先是落到了自己的妻子身上,露出一抹难得的温和和无奈。
然后,却是看向了阿离。
他早就已经被来势汹汹的疾病夺去了声音,因此看着这个昔日并没有过多情感交流的女儿时,想要说些什么,却只能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呜咽声。
像是垂死挣扎的老鹿的哀鸣。
这个比喻倒是很有趣,阿离忍不住差点笑出声来。
但是一想到这是个多么严肃、令人伤心的场合,她连忙收敛了笑容,只可惜这笑容收的慢了半拍,恰好被她父亲看到。
躺在病床上男人被女儿这一笑刺激的一口气没上来,憋了不多时就一命呜呼了,临死前还颇为不甘心的扯落了手臂上的输液针管,撞翻了桌子上的牛奶杯,红红白白的又是一地狼藉。
不过阿离总算松了口气,再看向自己的哥哥,火核的眼泪落在浅蓝色的族袍上,衣襟被染成了深紫色,血腥味渐渐弥漫开来,他的眸子里是一双旋转着的勾玉。
父亲最后倒是送了他们很不错的礼物,也算是尽了他最后一点用处了。
阿离耸了耸肩,却是毫不犹豫的把自己那条绣了银杏叶的手帕塞进了火核手里。
果然还是哥哥比较重要。
她这么想着,然后一家人抱在一起号啕大哭。
父亲的葬礼办的非常简单。
几个亲人跪着一泣,哀乐一奏,灵柩一停,祖坟一埋,就算是完了事。
速度之快让她都不太敢相信。
阿离的几个朋友也来了,手臂上意思意思的戴了黑色的丝绸花朵,泉奈更是收敛了声音安慰她:“别伤心,他只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那个地方以后都不会再有战争。”
其实阿离还蛮想说一句“我一点都不伤心”来着,但这么说未免显得太没有良心,只好作罢。
父亲去世的时令很凑巧,因为守丧,阿离那寓意着“长久平安”的九岁生日便是穿着白色丧服,在灵堂里跪着念了半宿的经文。
她早前准备好的新袄裙绝对是不能穿了,父亲去世,谁敢穿着大红色在外面招摇啊。
念累的时候,她也会稍稍抬起头看看父亲的遗像,发现他还是那般不苟言笑惹人厌烦的时候,便心虚的低下头去。
平心而论,他们是没什么过节的,甚至父亲连一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但恰恰是因为这样明显冷漠的态度,才构成了他们之间的隔阂。
无爱无恨,无喜无悲,就他们相处的模式了。
也许父亲真的有读心术也说不定,阿离百无聊赖的摆弄着衣袖上的黑色绢花,灵堂里挂着的白纱在房梁上飘飘荡荡,不然干嘛摆出一副我不是他家孩子的嘴脸啊。
虽说儿女要为去世的直系长辈守满一夜,但火核体恤妹妹辛苦,到底是替了阿离的下半夜。
凌晨两点,阿离过了困点自然也是睡不着了,脱下一身麻布丧服,她换上一件月白色绣银杏叶的交领襦裙,外面套一件浅紫色的褙子,倒也是素净清和不算逾矩的打扮。
照常坐在屋顶看月亮。月下的银杏树织绣了朦胧的凄清光辉。明明是入了春,可夜里的风还是一样的冰凉,吹得人手脚发麻。
“我想回家......”她缩成一团,把脸埋在手心:“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想回家...”她喃喃的自言自语。
----如果月亮上有女神的话,说不定还可以实现我的愿望。
终究是故土难离。
此后又是四载岁月,阿离平静的训练,平静的绣花,平静的看着斑蓄长了头发,平静的上战场,平静地处理自己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平静的渐渐变成父亲那般不苟言笑令人生畏的模样。
一种被绝望束缚的无力感油然而生。
那是她无论怎样努力都改变不了的绝望,像是被诅咒的命运。
早在父亲死时,她就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
----反正都是要死,世人何必挣扎?
除了平静的面对终将到来的毁灭,她做不出别的姿态,毕竟阿离不是个容易歇斯底里的人。
----就当是我父给予我的试炼了,我宁愿一生受尽苦楚,也想要换得他的宽宥。
十三岁的阿离很久没见樊音了,单独待着的时候只是越发想家,倒是泉奈觉得她幼年丧父难免留下童年阴影,因此无论是训练还是空闲都要陪她一起。
面对这个少年的自作多情,阿离不悲不喜,不卑不亢,战场的刀锋与炮火以及那些从敌人躯体里溅出的血早已把她打磨成不动声色的武者。
然后她渐渐发现,从自己身上看得到父亲的影子。
终于,父亲去世第五年的那个春天,阿离把衣裳改回了右衽。
当年,她就是十四岁的时候在深秋的雨幕里跪着挨了枪子,直到今日,这个万物复春的温和春天,才算真正摆脱死者的身份。
也算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吧。
“从今天开始,我就不再是死者了。”她抚摸着镜子里的自己的脸庞,嗓音极尽温柔,在惨白的灯光下透出毛骨悚然的阴冷。
终于决定开始新的人生的少女微笑了一下,砸碎了自己面前的穿衣镜。
阳光明丽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