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零年初的海德堡并不乱。虽然德国已经对东边邻国波兰开战;西边边境对荷兰、法国、比利时随时开战;英法也已经对德宣战。但海德堡还是稳定发展,毕竟是文华古城,没有划进战备区。尽管如此,这里人的思想还是相当激进,古堡内外和校区周边随处可见宣传标语,带臂章的安全员一波接一波,德国人的凝聚力确实令人佩服。
陆家瑜的大学课程早已经读完了,她没有接受校方安排的工作,每天陪着周逸之治疗、散步。他们都厌恶战争,也厌恶那些盲目为筹备战争拼命工作的积极分子。可这里满城都是,从党卫队1到警察到普通校工,甚至于卖菜大婶和报刊亭摊贩都在盼着他们的军队打胜仗,抢夺他国的物资和土地。所以,两人很想逃出海德堡,回到祖国,但始终没有合适机会。周逸之倒是不怕死,也不介意怎么死或死在什么地方,他怕连累陆家瑜,成天都是郁郁寡欢的状态。
一片刺眼的反光闪烁着,他努力地睁开眼睛。面前是波光粼粼的湖面,身子在轻微的摇晃,仿佛置身在小船上面。左前方不远是个高大的城门楼,正前方两百多米有一座东西方向拱形桥,右前方三四百米还有一座南北方向的桥,右方临水是一排垂着绿丝绦歪歪斜斜的柳树。右后方传来一阵娇滴滴的笑声,接着有人喊:“俊生,俊生,回来,我该回家了。俊生,快掉头呀。”他扭过头向后看,岸边柳树下面有个穿青色短衫靛蓝色长裙的女孩,正朝他挥动着右手。这他记得,正是那个“熟悉”的女孩儿“小意”。他赶忙掉头往岸边划,划了很久还没到,无论怎么奋力似乎没有靠近,想喊又发不出声音。忽然传来另一个女人的声音:“看见我家小生了吗?我家小生奶奶会时丢了,见到他让他赶紧回家!小生,你在哪儿呀?”这是个陌生的声音,满含沧桑却显得格外亲切。他回头看时已经身处人来人往的街头,有个穿黑色桶子裤藏蓝斜襟带补丁夹袄的妇女,挨个询问路过的人有没有见过她家“小生”。那灰白刘海下是黝黑而布满皱纹的脸颊,深陷的眼窝里是一双蒙着水雾的黄眼珠,说出去的每句话每个字都是祈求的语气。这是个从未见过却又非常熟悉的脸,他竟忍不住心一酸哭了起来。
“逸之,逸之,逸之,你怎么了?又做噩梦是吗?快醒醒,逸之。”耳边是一阵急切的女人声音,身子还被摇晃着。
他忽悠一下坐起来,看到自己坐在床上,白色的床单白色被褥,他身上穿蓝色条纹病号服。陆家瑜抱着他的肩膀,正用手绢为他擦拭着眼泪。他明白了,果然又是在做梦。不同的是这次哭的满脸泪水,他接过手绢自己擦了几下,长长地吁口气。
把手绢放下他向后挪,靠在枕头上缓一会儿,把梦里看到的告诉陆家瑜。完了淡淡地说:“做梦看见不认识的女人哭,这会不会是一种预警呢?”
“做梦而已,别当真,”陆家瑜倒杯水递给他,“要不然写信告诉邢家姐姐,让给伯母坟前烧点纸。”
“唉,以后再说吧,现在这种情况只怕信都寄不出去。”
“要说也是。你发现了没?有一年多没收到邢家姐姐的信了。”
“你怀疑施奈德他们给扣了?”
“你不觉得吗?”
“这日子过的真——唉——都怪我这身体,要不然你也不用遭这份罪。”
“别这么说,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
两人正在说话时,门敲了几下。陆家瑜站在床边往门口看,周逸之说声:“herein(请进)”。
门开了,女护士带着个中年男人进来。
周逸之一眼认出来是他的好朋友罗杰·洛佩兹,刚要笑着打招呼就听罗杰说:“er。(你好周先生,我是霍亨佐伦党卫队队长罗杰)”周逸之立刻觉得有事情,指了指床边的沙发说:“exekutive, bitte h。(长官,请坐)”
罗杰几步走过去端正地坐下,对护士摆摆手说:“e ur!(你可以出去了,请关门)”说完把眼睛盯向周逸之。等护士走远了才站起来,从口袋逃出三个信封交给周逸之,压低声音说:“这是以前的,因为到处都在打仗没机会给你。现在形势非常糟糕,大半个欧洲大陆都被纳粹的战火燃烧着。英法联军2打败了,图卢兹早晚也将沦陷。我刚刚把家人转移到伦敦,担心你才冒险过来看看。你还打算呆在这里吗?”
周逸之接住信顾不得看迅速塞到床单下面,焦虑地看着罗杰说:“我一直想回国,他们限制我的自由,所有物品和钱都被他们拿去了。”
“这些不是问题,如果你想走,咱们一起想办法。只是——你的病怎么样?能不能撑得住?”罗杰说着看看窗外。
“糟的就是这个痨病,搞的我死不利索也活不痛快!唉!我死在那里没关系,必须想办法把银环送回国。”周逸之说到这眼里不禁泛起几丝悲哀。
“不!逸之,死活我都有和你在一起。”陆家瑜拉住周逸之的胳膊。忽然扭头看罗杰,“罗杰先生,你不是党卫军长官吗?能不能帮我们逃出德国?”
“假的,他们要看证件就完了。”罗杰冲她苦笑一下,随即扫一眼玻璃窗外,“这没关系,办法可以再想,只要有信心就一定有机会。”
“说的是啊,让我再想想。”周逸之犹豫地看着陆家瑜的脸,“我这身体怕是经不住长途跋涉,一起走只会成为你们的累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