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连诩沿着息河河畔,茫然而行。
距离棋院渐行渐远,那些喧闹,那些灯影,那些尘世的浮华,也渐渐离他远去。
然而,身心之间所感受到的痛楚迅速无比的蔓延开来。
那个平日里小心翼翼掩藏很好的疮疤,被一点点用钝刀子翻出了烂肉,一下下被割着,刺着,切着,反复纵横,血肉模糊,却是割不完的烂肉,流不尽的脓血。
痛得他几乎不能呼吸,缓缓蹲身而下,抱住了双臂,埋起了脑袋,缩起了身子,恨不得藏进最黑最深的角落里,没人看见,没人留意,让他嚎啕大哭,让他纵情痛骂。
可是不能够,黑暗里,有些东西却比以往更加清晰的浮现出来。
落地大鼎内燃烧的沉香满室幽靡,流金纱幔如水浸地,千颗夜明珠相缀的流苏呈现轻柔光晕。
洁白姣好的ròu_tǐ,在深沉满足的轻吟间仓惶横陈,深红织金地毯缓缓流淌过少年处子之血,无与伦比的灿烂华美之下是掩不住的靡烂腐臭。
七年了。然而这一个噩梦,每一刻回想,都比前番更加令人绝望。
暗夜的河水之畔,赫连诩轻轻啜泣起来。
越哭越伤心,身体也越缩越小,恨不得这世上,没有一个能看到他,没有一个谈论他。
此时夜深,坊门早就关闭,坊间的行人也是极少了,除了棋院,其他地方几乎都已熄火,河面上三两点渔舟灯火遥远微弱。
流云明月,一时风吹去,和着河水的微涛,尤其清凉,也显得分外寂静。
一缕悠远异常的歌声,似乎是从远方飘渺而来,似乎一阵风在心底吹过,隐隐约约,然而,赫连诩却能清晰的捕捉到每一字每一句。
“牡丹一夜雨新凉,凤凰凤凰止阿房。
“箫韶九成,凤凰来仪,一霎神光吐,梧桐霜。
“宝树凋零,血凝螓首,凤凰心有恨,尽成殇。
“凤凰儿,凤凰儿,相思魂断人断肠,痛煞少年郎。”
“何不高飞还故乡?无故在此取灭亡?”
赫连诩听着,字字句句仿如剜心,河面风过,他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
只因为,他的小名儿就叫凤凰。
其辞清,其情哀,字字透着血泪,可它的意思里,却并不似坊间“双飞入紫宫”那般的粗鄙直白,甚至在最后,仿佛隐约还有着发自肺腑的痛惜和忠告。
歌声还在持续,赫连诩同痴了似的,翻来覆去品着这首歌,泪水不自禁打湿了前襟。
他茫茫然站了起来,如同蛊惑的游魂,向着凄清歌声的方向飘行。
这是一座院落,门前落落,庭院葳蕤,轮廓透出几分绮丽,看样子是一户人家。
能在息水河畔的东市里拥有一所住宅,那可不是寻常人家。赫连诩微微沉吟着在门前驻足,乌木双门却倏然悄无声息地打开。
“我家主人有请。”
赫连诩微惊,但那歌女的悠悠声息犹在耳边,他再傻也知人家是有意引他前来。
一咬牙,孤身而入,唇边却挑起蔑然笑意:“我倒想看看,你这里甚么妖魔鬼怪。”
“哪有妖魔鬼怪,是我请侄儿过来。”
赫连渊微笑着,伫立在灯光里。
赫连诩面色微变:“叔父大人。”
赫连渊是庶出,赫连纵和赫连集、赫连诩这一脉则是正出,正庶之别,导致了九襄国君之位的归属,也导致了赫连纵父子两代对赫连渊的深深猜忌和排挤。
当年赫连纵的父皇临终之际,告诫纵、集、诩兄弟同心,其利断金,但同时告诫他俩的庶出叔叔赫连渊,才能高而野心大,切忌防之,不可与其正面冲突,如果能找机会除掉此人是为上策。
赫连纵遵照父皇遗嘱,对同母兄弟赫连集、诩都非常信任,把军权交给赫连集,年仅十三的赫连诩掌握国家财政,另一方面,却对那个叔叔百般刁难,猜忌不已。
赫连渊投奔沧浪之际,赫连诩还小,他们俩并未起过正面冲突,然而,论到什么叔侄情份,那是半点都没有的。
赫连诩当年见了赫连渊从来不拜,而赫连渊破九襄擒拿侄子,也同样是无所顾忌,根本上不念情份。
九襄亡后,赫连诩再看到叔叔,每每想起的,便是九襄皇室在赫连渊手下全军覆没,一个也没能逃脱。
他极高极瘦的身形,看不出任何真实情绪的笑容,从此给赫连诩留下了不可抹灭的压力,让他一见到这位叔叔,就情不自禁心生戒惧。
这些年来,尽管都属沧浪的臣子,他们相见如同不识,从未发生过任何交集。
陡然在陌生小院看到这个人,这不能不让赫连诩心生畏戒。
赫连渊看出他的胆怯,微微一笑道:“不用怕,是我特意找你来的,阿诩。”
他在前带路,赫连诩无从抗拒,只得跟着他一路进了内堂,来到二楼。
相对而坐,赫连渊开门见山道:“阿诩的棋,下得不错。早听说你六艺精通,叔父很感欣慰,阿诩是我们赫连家未来仅有的希望了。”
赫连诩脸一红,喃喃道:“我的棋……输了。”
“不必如此。数个棋局,我让人复原了,阿诩之败,非战之罪。倘若容你心地清明,和对方一般放开来干,大有驰骋余地。”
这话,似指棋,又不似全指棋。赫连诩默然无语。
赫连渊微笑道:“你的才华,绝不负天才之名。但看你处境,做叔叔的很是不忍,有心助你一臂之力,同样也是相助我赫连家族,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