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一刻钟,门外有了动静。细听上去却不是脚步声,而是木轮压在土地上的声响。大门打开,门外夜色浓郁,清幽月光里,一人坐在轮椅上缓缓而来。
来人一身青衫,年纪看上去有三十岁上下,却不戴冠,满头青丝只用一支木簪子松松挽着。他眉目疏阔,虽然坐在轮椅上,却显得身形挺拔。他扶着木轮“走”进屋子中,目光扫了扫房内的两个人,然后将手套摘下来,露出骨节分明的一双手,端平,对着唐挽行了一礼。
唐挽感动得差点哭出来。这是目前为止第一个对着自己行礼的人啊!唐挽的感觉就像一个在丛林中见惯了猛兽的孤独旅人,终于见到了另外一个人类。
于是他站起来,极其郑重地还了一礼,其郑重程度仅次于拜师礼,当初集贤殿拜皇上都没这么认真过。
这位问渠先生在这个寨子里应该是一位很有身份的人物,就连二当家柱子都对他很恭敬。他对照着婚书和官薄看了一会儿,道:“的确是弄错了,并非是同一个人。”
唐挽顿时松了口气。柱子的脸色立时变了:“不是他?“
“不是。”
“这……你再看看、再看看!寨主那边没法交代啊……”看寨主方才离开时那含羞带怯的样子,要是让她知道是他们搞错了人……柱子只觉得脖子后面一凉,不敢再往下想:“先生,您可得救救那几个弟兄啊!”
“那个……”唐挽抱着自己的小布包袱站在角落里,小心翼翼地说道,“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两双眼睛,一双凶恶一双凉薄,正盯着他。
“想跑!”唐挽刚走到门边,就觉得脖子后面一紧,唐挽被一股力道拎着,踉跄着摔在了地上。
唐挽被摔得疼极了,感觉受了极大的委屈,到底年纪还小,眼泪没忍住就流出来:“你还敢动手!明明是你们搞错了人!”这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休得无礼!”问渠喝住了又要轮拳头的柱子,扶着轮椅走到唐挽面前,伸手搀扶他,“江湖人不懂礼数,大人莫怪。”
唐挽这才发觉自己哭了,这委实是个很有损他官威的事情。听见这声“大人”,立时觉得更羞耻了。他急忙擦了擦眼泪,见这个问渠先生还是个明事理的人,便就着他的手站起身来,整理整理被拉散的衣袍,深吸一口气,道:“且不说我是朝廷命官,就冲我一甲进士的功名,寻常地方官见了我都要下轿行礼,你们将我掳来,还对我动手,已犯了重罪!你们最好立刻将我送回去,否则官府查到了这里,你们有一个算一个,都是要杀头的!”
这番话说完,既是震慑对方,也给自己壮胆。
柱子脸上变了神色——他跟官府打了一辈子的交道,对官府的规矩清楚得很,当然知道绑架官员是触了朝廷的逆鳞。之前有婚书做担保,还治不得罪,可是眼下婚书不算数了,这罪名也就逃不掉了。现在该怎么办,他的脑子不够用,于是赶忙看向寨子里唯一的读书人。
问渠先生倒是神色如常,认真地点了点头,道:“大人说的是。这个时候送您回去,绑架朝廷命官的罪名也已经坐实了。不如杀人灭口,尚有一线生机。”他笑如清风,好像在谈论风花雪月一类的事,“这事儿我们做得多了,熟练的很,保准十年八年都找不着尸首。”
唐挽立时在心里进行了反思。他刚刚觉得长得像柱子这样凶神恶煞的土匪是最最不好惹的,但是他错了。真正的大奸大恶之人都不会长一张大奸大恶的面孔。比如现在,真正的魔鬼,其实是眼前这个看似斯文的白面书生。
皮囊啊,都是表象,都是虚妄。
“当然,大人也可以与我家寨主结为连理。婚事一成,自然送大人前往苏州上任。到那时不仅前程似锦,更有如花美眷,岂不是一大乐事?”那问渠先生面带微笑,道:“我看天也不早了,大人劳累一天,先歇下吧。趁此良夜,好好琢磨琢磨在下的提议。”
屋子里只剩了唐挽一个人。他仍坐在桌前,怔怔望着那一豆油灯。问渠先生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要么成亲,要么死。他若真是个男儿身,成亲也就成亲了,就当吃个哑巴亏。可他偏偏是个女子……这可真是求生不成,求死不能了。
夜深了,侧耳细听,窗外除了潺潺流水声再听不到其他响动。莫非他的门前连个守卫都没有么?难道他们看自己一介书生,疏于防范了?
唐挽有些激动,走到门口打开门,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所在的这处小屋原来是建在江心的小洲上,四面环水,就是一座孤岛。入眼处渐次停泊着数不清的大船,船与船之间用竹板相连,有穿着藤甲的壮士三五一列,往来巡查。水面上偶有巡逻的小舟倏然穿过,打碎一片明月光。
这里原来是一处水寨。星罗棋布的船舶似一张蛛网,他就是捆缚其中的猎物。
江风拂远,天涯明月。
早饭是白米粥配酥炸小黄鱼,唐挽吃的唇齿留香,半上午都在咂摸滋味儿。寨子里的水手们都在跑上跑下地忙碌,只有唐挽,整日的吃饱了就窝在躺椅里晒太阳,丝毫不在意自己这副嘴脸有多招人恨。
唐挽一向自诩是个聪明人。即便有的时候,情急之下,脑子不太灵光,但是只要给他时间缓一缓,总能把局面看得明白。比如说眼下这种情况,他到期不去上任,朝廷是肯定要追查的。一路走来的各个口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