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的琉璃别宫依然清净而冷寂。
昨晚的意外如同幻境,消融在了朦胧山雾中,再无无迹可寻。
习惯早起的苏的三楼花廊上,在晨曦中长长舒了一口气。
时至今日,已经是她来到琉璃的第四年了。
四年前,她十三岁,被唯一的姨母从百里之外的许城卖到了赢州的琉璃别宫。
那时,琉璃别宫招买宫女的告示贴到了许城城的南墙之上,她的姨母进城时看到了,一回家便问她是否愿意试一试。
她知道所谓的一试便是一世,心中更是舍不得自小便对她视若珍宝的姨母,然而刚挨过姨父一顿辱骂的她将姨母的无奈与愧疚尽收眼底,仰着小脸笑着答应。
一百里路不长也不短,但姨母带着她将最多两日步行的距离走了五天,那是自从爹娘去世之后她印象中最闲暇舒适的时光,一路上的秀丽风景直到现在还历历在目。
很顺利地,只想花最少银两买来不论贵贱出身的宫女的琉璃别宫将她录用。
她没有看到姨母离开时的背影,但知道她就躲在不远处悄悄目送着她,所以苏蔷极力控制自己不去伤心与迷惘,只希望姨母能走得安心。
一晃,便是四年了。
琉璃的生活远比当年想象中的要轻松许多,最重要的原因是这里几乎等同冷宫,很多规矩都形同虚设,更何况自从三年前掌事,她甚至开始喜欢与依恋这个地方。
读书多了,有时会有些恍惚,兀然想起眼前高耸宫墙外的陈年往事,总觉得恍若隔世,但阿爹的冤死却是她心中越来越清晰的记忆。
阿爹还在世时,与阿娘一样地开明,从不逼迫她苦练女工,反而教她读书识字。她知道阿爹是许城的仵作,勘验现场检查尸身,做着最神秘而关键的差事,所以一直以他为荣,暗自发誓长大后要与阿爹一样地为人伸冤替人昭雪,纵然当时仵作的身份低贱而卑微,从小她便因此被人耻笑与嘲弄。
直到十二岁那年,阿爹突然向衙门提出了辞呈,然后便休养在家。一个月后,几个凶神恶煞的衙役冲进了家中,将在晚饭桌上的阿爹强行带走。
她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次竟然是最后一次在家中与阿爹相见,甚至还有些不明白为何县衙里那些平日里慈眉善目的叔叔们为何会突然这么凶恶吓人。
只隔了一日,阿爹顶着暗中受贿包庇凶犯验尸造假知法犯法的诸多罪名被处以死刑的消息便传到了家中。
在狱卒大叔的家中求了许久,她与以泪洗面的阿娘才终于在阿爹问斩的前一夜见到了几乎被严刑折磨成废人的他。
“阿蔷,爹是被冤枉的,不要怪我,照顾好你娘,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那是阿爹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嘶哑而绝望。
她压抑着哭声听话地将同样濒临绝望的阿娘拉回了家中,突然意识到她和阿爹还有那么多话没说还有那么多事没做,但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阿爹甚至没有撑到被押赴刑场便在狱中撞墙而死,用仅剩的精力维护了最后一点尊严与呐喊。
阿娘以要撞死在县太爷家门前为要挟保住了阿爹的全尸,不惜砸锅卖铁地将阿爹风光大葬。
从阿爹入狱至下葬,不过短短四日。
官府甚至没有阿爹受贿的证据,仅凭凶犯的一面之词,阿爹便被定了死罪。
没有人不怀疑其中的猫腻,但也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阿爹的冤屈。
不仅是因为她深信阿爹的为人,更是因为她亲眼见过阿爹为那桩河中女尸案写下的尸检文案。
阿爹明明认为那年轻女子先被掐死后又被丢入了河中,但最后县太爷却以那女子乃是失足落水以致窒息而死结案。
那时的阿爹沉闷了许久,不久后便向县衙提出了辞呈。再后来,她偶然听一个来家中做客的捕快叔叔向阿爹提起那女子的爹娘也是大有来头,而且已上告至府衙的消息。
所以,她很清楚,阿爹是被栽赃嫁祸的。
那女子既是被人谋杀,凶手亦被抓捕,衙门犯下的冤假错案总该有人来顶罪。
只是,她没能像那名女子的爹娘一样为自己的亲人喊冤昭雪。
她没有找到阿爹亲自写下的验尸文案,没有人愿意帮她揭露县官的罪行,甚至所有人都不相信她一个小孩子会当真跑到州府去翻案。
她自是去了,在阿爹头七刚过的第一日,揣着熬夜写好的诉状,给阿娘留下告别的纸条,将自己折腾成了面目不清的叫花子,抓起裹了几个馒头的包袱便出发了。
直到现在,她都还不敢相信自己能活着走到府衙,但无论那半个月再如何艰辛,在旁人眼中都是无足轻重不值一提的。
她的天真与憧憬被毫无怜惜的一顿乱棍打得粉碎,愿意为那冤死女子翻案的州府衙门甚至不许她踏入一步。
绝望之下的她终于明白了阿娘为何要选择隐忍,在烈日炎炎下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喊冤也需要机会,无财无权,根本不会有人理会。
匆忙赶来的阿娘气急败坏地骂着她,伸手想将她从地上捞起,手却在碰触到她那双枯瘦如柴又污垢层层的小手时顿了一顿,身子颤得厉害。
大街之上,阿娘抱着她失声痛哭,路上的人来来往往,总会投过来异样的眼光,冷漠的,嘲讽的,同情的,却没有人停下匆忙的脚步。
十二岁那年,透过汗水与泪雾,灼灼日光里,朗朗乾坤下,她似乎看透了人性本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