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谓事类?笼统地讲,就是援古证今。但是,在这儿“援古证今”中的“古”,不仅仅指“古代”中的“上古”“远古”,而且还包含着与作者同时和之前的所有事实、事件及其文章言辞等。
商朝末年,周文王演绎《易经》,旨在剖析64个卦像中逐一爻位的价值意义。其中,针对第63卦《既济》的九三爻,周文王援引商代高宗武丁,历经三年打败鬼方国的故事,借以解释这一爻位所蕴含着“行必果、慎用小人”的道理;在第36卦《明夷》的六五爻,又借用商纣王叔父箕子,逃避乱世归隐箕山的故事,来说明在“利艰贞”的大局势下,置身这一爻位的劣势者,应该采取的明智抉择。这一切都是采用具体事件来讲解世间哲理的经典范例吧。另外,在《尚书?夏书?胤征》中,当胤候奉命征讨羲和时,则是直接引用了夏朝法令《政典》里的话“先时者杀无赦、不及时者杀无赦”;而《尚书?商书?盘庚上》中,因为商朝频繁迁都,民众怨声载道,盘庚便引用了传说中古代贤人迟任的话“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这一些又都是选用以往字辞章句的原文,来说明道理的典型例证。所以说,运用现成的古典故事或著名言辞,借以表达和强化作者的根本意图,即所谓“事类”的写作方式,原本就是古往今来,凡圣哲贤达在著述时一贯遵循的常识和法度啊。事实上,《易经》第26卦《大畜》的“象”辞就是“天在山中,大畜;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其大意是讲:“天山大畜卦,就是提示君子要不断学习前人的举止言行,依此修养个人德行。”所以,这里面所强调的道德理念,也是文学创作之所以要使用“事类”的价值和意义吧。
文学发展到楚辞阶段,屈原和宋玉的作品,虽然延续了《诗经》的义理格调,但在“事类”方式上,他们多是选用历史故事或远古传说,而没有引述具体人物或确切书籍的原文。进入汉代,西汉贾谊《鵩鸟赋》又开始引用了《鹖冠子》里的原话,例如“忧喜聚门兮吉凶同域”“越栖会稽兮句践霸世”等;而司马相如的《上林赋》,则是直接挪用了李斯《谏逐客书》的“建翠凤之旗,树灵鼍之鼓”。此种“事类”的应用,在他们文章中纯属偶然吧。但是到了西汉末和东汉初年,像扬雄撰写《百官箴》时,里面大量采集《诗经》《尚书》里面的语录言辞;而刘歆创作的《遂初赋》,很多就是转述的周晋史料故事。由此开始,作者大量引用古文史料的“事类”创作手法,俨然司空见惯了。所以,东汉时期,像崔骃、班固、张衡、蔡邕等,更是在各自作品中广泛采集“经史子集”,因而他们的文章不仅言辞丰富,而且义理饱满,并成为恢弘传统文化的一代风范。
自然界中,即便外形相似并在同一个地方出产的红木姜子和牡桂,他们在药性辛甘程度上也是显著不同,这是各自特质本性所决定者。同样,凡书写文章的能力,虽然可以通过后天学习获得,但具体到不同写作者,他们各自所能达到的文学程度的高低,还是要仰仗各自的天资秉性,而不以雷同。通常情况下,作家的“才气”发自“内心营造”,而“学识”源自“外在努力”。有的人一生饱学博识,却始终才气平庸,而有的自幼天资聪颖,但是即便到死,依然学识贫乏。单言文学创作领域,凡学识贫乏者,在情思义理的探微发幽之中,必定举步维艰;凡才气平庸者,于遣词造句的博采众长之际,必然捉襟见肘。这就是艺术创作中所谓“内才外学”的区别和差异。一切文学艺术作品的产生,都是心营臆造和舞文弄墨的人为展示,在这一“生产”的整个过程中间,作者的“才气”则是“主宰”,而“学识”只是“附庸”,也就是起着辅助作用。所以说“才气和学识”,只要符合中正典雅,并能够顺应时代需求,其必定成就非凡;反之,如果狭隘偏颇,即便喧嚣一时,终将身败名裂,更有可能遗臭万年。像汉代的杨雄,足以堪称年少得志和才华横溢了吧?但他在《答刘歆书》中,也十分坦承地讲到,当初只是因为进入石渠阁苦读博学之后,才得以佳作连篇。由此可见,文学创作必须仰仗“内才”与“外学”的相辅而成,这是古往今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啊。像曹操也曾经在评价张某的文章时说过:“张子之文为拙,然学问肤浅,所见不博,专拾掇崔、杜小文。所作不可悉难,难便不知所出。”类似这一段话所指出的:那些自身学识浅薄,却偏爱攀附名家名作,由此产生的经不住推敲盘问的任何篇籍,不过都是孤陋寡闻的典型案例罢了。
自古以来,堪称经书典籍者,莫不是情志义理醇厚,内含“事类”辞章浩瀚。所以文学天地,既是各类奇异才华的展示,更是多种渊博学识的竞技。自杨雄、班固之后,文坛之上,各路英才俊杰,极尽个人之能事,如同捕鱼围猎一样,肆无忌惮地搜罗经典语句,大张旗鼓地网织经典篇籍。但是,无论天资多么聪慧,唯有博学多识,才有可能独占鳌头。因为单凭一只狐狸的皮毛,不可能集腋成裘;鸡爪虽属美味,却需要采食众多,才可能真正饱餐知足。然而,即便达到博学多识者,还需有精益求精的锤炼和警醒,尤其在选用“事类”的言辞篇籍时,务必稽查核实,只有真正做到了表里如一,才有能够相得益彰,进而会有心想事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