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龙山上的禅宫虽有些简陋,然该有的格局却依旧五脏俱全,他的寝宫虽离主殿不远,但更临近山侧,殿内虽不大,然却浴房、书榻、寝殿分得明确。为免水汽入了内室,浴房单独设在了寝殿西面临窗的拐角上。见得萧锦棠回了寝殿,殿内随侍的宫人纷纷见礼告退——这是伺候萧锦棠的宫人们心照不宣的默契,谁都知道当今的陛下不愿旁人服侍着沐浴更衣。
这委实是个怪癖,莫不是陛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然随侍萧锦棠的宫人们只敢在心低有所猜测罢了,毕竟陛下若何根本不是他们这些下人可以妄议的。而萧锦棠却却知自己并不是不习惯让他人服侍,而是因为每次他脱下衣物时,那肩上狰狞刺眼的烙印就在提醒着他那段屈辱晦暗的过往——谁又能想到,当年的皇子如今的圣上竟会被打上奴隶烙印呢?
袅袅的水烟自香柏木的浴桶里蒸腾而上,新熨平整的衣物被齐整的挂在了屏风外的架子上,新贡上的沉水香燃在小炉中,将辛辣暖融的香气燎上架上衣袍。萧锦棠缓缓褪下外衫,正要解开中衣时却忽听得屏风之侧的窗户传来奇怪的响动。听得动静,萧锦棠不禁眉峰一皱,他心道今晚晴夜无风,这又是哪儿来的动静。
他抬步绕过屏风往窗户边走去,只见着窗棂上缓缓冒出了一个树杈影子,那树影子见得有人来了窗侧,更是摇的耀武扬威枝叶乱颤。萧锦棠见状一愣,旋即只觉心下竟好似空了一拍。他慌忙推开窗,还没出声便见着蹲在窗沿下的楚清和忽的从地上窜跳起来。她趴在窗沿上笑嘻嘻的摇晃着手中的树杈:“怎么眼睛睁这么大呀?看我回来看傻了么?是不是特别惊讶我回来啊?”
萧锦棠还沉在乍见之喜中没反应过来,听得楚清和连珠炮似的发问一时竟不知从何答起。楚清和见萧锦棠这般呆头呆脑的样子笑的更是开心,她探过身子细细打量了他两下,眉峰却是一挑:“这才戌时半刻左右……你这是打算沐浴歇下了吗?”
萧锦棠这才意识到自己只身着中衣,他慌忙低头想整好衣服,却又听得楚清和笑道:“瞧你这样,还没沐浴吧?今夜上元玉京不夜,再过两个时辰城里还要放烟花呢!你快些去换好衣服,我带你去玉京城玩!”
“啊?去玉京?就你跟我?”萧锦棠这才反应过来,他看着楚清和雀跃的目光,忽的意识到楚清和的出现委实太过蹊跷——堂堂麟懿郡主,来个眠龙山不是理所应当的么?即便她要见自己,也该堂堂正正的走门才是。且寿康一向机灵,见了楚清和来,定会第一时间来向自己禀告。就算是自己正在沐浴不便见客,寿康也会命人尽心侍奉,亦不会让她躲在这窗户后挨着冻敲窗子。
“不然呢?”楚清和冲着萧锦棠眨巴眨巴眼睛,笑的像只狡黠的狐:“难道要喊我哥?他才不会放我们去妓馆喝酒呢!”
“……去哪儿?妓馆?”萧锦棠终于明白了楚清和为何跟做贼似的躲着见自己,感情她是打着想跟自己一同喝花酒的念头。她不是在躲着宫人们,而是在躲着楚麟城。想这麟懿郡主要带着当今圣上去烟花之地寻欢作乐,这事儿要是让楚麟城知晓,用脚想都知楚清和要被说教一顿。念及至此,萧锦棠微微敛下眸道:“可我若是这么走了,好似跟做贼一般。”
“什么做贼?你走的光明正大!你可是皇帝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大周都是你的,还有谁能管你去哪儿?”
楚清和趴在窗沿上,琥珀色的眼睛明亮的惊人:“快些决定啦!一会儿等我哥发现我回来咱们可就走不了了……我可是特地回来带你去找乐子的!以前你不是老想着去宫外瞧瞧么?怎么事到临头你又跟个缩头乌龟一样?什么做不做贼的,我看是你自己困住了自己。”
楚清和说着一顿,在抬眸一顾间,她只见得萧锦棠眼底蕴着隐隐的迷惘和好奇,好像是一只从小被关在笼子里却忽见笼门打开的小狗或者小猫一般,他们看着笼子外的世界,眼中又是好奇又是害怕。
念及至此,楚清和心下一动,心底的话不自禁的脱口而出:“你是不是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出宫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话一出口,楚清和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恹恹的住了嘴,想着自己方才那一句话会不会无意间已经刺伤了萧锦棠。然萧锦棠却是笑着轻叹一声,他心道楚清和说的并没有错,他的确是困住了自己,在棠棣阁时他因为锦月不能走,而如今他却不敢走。
他身为大周的皇帝,却从出生开始就困于孤城,哪怕他贵为天子,也不知道这个外界会不会接受他。
或许当真是自己困住自己了,只是萧锦棠不明白,为何他昔年朝暮渴望的自由摆在了自己的眼前,自己却不敢去触碰。不知为何,他有种预感,宫城之外是个更大的囚笼。当你拥有的越多,在意的便会越多,而种种枷锁混着妄念嗔痴七情六欲攀附而上,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作茧自缚……又何尝不是踏入另一座孤城囚笼?
如此这般,又有什么是真正的自由呢?但或许就是因为有所求,人才会追逐着自由吧?萧锦棠垂眸看着窗沿,楚清和的手正撑在窗框上,离自己的手不过二指距离罢了,可他却不能去握住那只手。
因为他是拥有了天下的皇帝……因为他是皇帝,所以注定了他此生一无所有。
“那你去堂间等我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