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汲殿的安神香才燃了一半, 外间便亮起闪电,继而闷雷声如千军万马踏着黄沙, 隔着滚滚黑云传来, 轰得人耳膜震颤。
须臾之后,雨声、雷声、铁马声、树叶沙沙声俱响成一团, 扰得梦中人见魑魅魍魉,魇在梦中而不得脱困,扰得未入睡的人辗转反侧,久久不寐。
长夷撑榻坐起,四下观望了一会儿, 是时闪电亮起, 眼前男子的睡颜有一瞬间的清晰。她披衣起身,赤着脚走到他床边, 坐下俯身,索然地看着他的眉眼。
她纵使当面骂了太子,也依旧被他留了下来,看着他吃睡看书, 感受身为一个储君,日常的礼仪多么繁琐, 他又可以做到多好。
毫无疑问, 他是一个好储君,或许将来, 也会是一个好帝王。
从小她便学习谋略兵法, 也被人反复告诫, 无论身处何地,最重要的便是以天下为先,但为大计,可摒弃风骨,可摧眉折腰,可卧薪尝胆,可孑然一身。公孙不愿与皇家相斗,全族赴死,也不过是不忍再看一山不容二虎,皇权颠覆,硝烟将再起。
常年经战火耗损的大邺无法撑得起多年内战,内外交困的江山更是岌岌可危。那时,血流漂橹,伏尸百万。她和他都还只是小小稚童,上一辈的恩怨却祸及了他们。
大雨滂沱,入夏时总是多雨。长夷听着雨声,突然就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是在努力地和他在一起?还是在追求自由?或者想要争权夺利?还是在谋杀一个未来的明君?
她在黑暗里无声地笑了笑,没有看到姜玘睁开了眼睛。
姜玘看了她几秒,指尖微动,又重新阖眸。
又过三日,长夷坐在云汲殿里向大宫女请教刺绣。
她绣了一堆奇奇怪怪的东西出来,自己也看不顺眼,又舍不得扔掉,反而堆了满桌。好不容易绣了朵像样的荷花,悄悄夹到太子看的书里,躲在一边看他反应,他就仅仅皱了一下眉头。
长夷:“……”
姜玘面容清冷,沉声道:“谁靠近过孤的书案?”
元禄候在一边道:“殿下是想……”
姜玘冷淡道:“孤身边的人,竟也敢生出些不干净的心思。找出来,杖五十。”
长夷这回坐不住了,忙出来,夺过那朵荷花,冷声道:“我是疯了才送你。”
良久不闻姜玘回话,她怔然转头,便见太子唇边已掠上一抹笑意,桃花眼弯起,微微低着头,双肩耸动。
这么好笑?
长夷睁大双眸,正欲再开口,姜玘以肘支撑桌面,手支着脸颊,侧身偏头笑道:“大刀拿腻了改拿绣花针了?与其绣朵花来,不如给孤绣个长夷,好让孤时时随身带着,睹物思人,念着你的好。”
长夷无情驳斥:“天方夜谭。”
他笑,眼波涌动,无限fēng_liú,竟将身上的太子衣冠穿出了肆意荒唐之感。
是时宫人将已裱好的画送了进来,元禄命人打开,姜玘坐直后抬眼一观,长夷已先赞道:“多年不见,殿下的画愈发让人惊叹。”
姜玘却道:“画山画水,早已厌倦。孤拿它做个消遣,这张不过是稍微顺眼些的。”
长夷走近画卷,细细观摩笔法,才笑道:“心无沟壑之人,难作此画。方才你那话是不是太自傲了?”
她虽不懂刺绣,自幼却家风严苛,精于书画丹青。
姜玘抬手,命人拿来卷轴画笔,平铺于案上,道:“不妨你来画?”
长夷莞尔一笑,拿过笔点了墨,抬手揽住衣袖,伏案作画。
姜玘走了过来,在一侧静静地望着,看着她的手,恒稳地握着笔,将远山白云勾出轮廓,人群喧嚷,宅院清冷,一树海棠频频砸下,落满了长琴。
门扉半掩,风卷花香。
仿佛有人即将跨门而出,只瞧出朦胧的影子。青山隐在云海之外,青山间指头大小的黑影,是青豫关。
姜玘一瞬间明白了,她画的是哪里。
他却不出声,等她静静画完,才道:“你还记着这里。”
“三年,阿栖能忘么?”长夷继续勾勒细节,笔法流畅,道:“这里才是我想回去的家乡。”
姜玘道:“可你一把火烧了这个宅子。”
她动作一顿,停下,道:“我烧的不是一个宅院。”
“是什么?”
“是后路。”
姜玘忽然上前,俯身抓住她的手腕。
长夷鼻尖盈着冷香,指尖松了力道,顺着他继续画下去。
画笔带出细细的一根线,继而是风筝的轮廓。
“那日你牵着风筝,叫孤出来玩,孤嫌你吵闹,读书之后推窗一看,却看见你的风筝飞到天上,如此的醒目。”他在她耳侧道:“那时候,孤就觉得,不是你配不上孤,是孤配不上你。”
姜玘的声音无疑的低沉的,又带着一丝清雅,像珠玉撒落玉盘,尾音带着撩拨之意。他并没有觉得这话之于长夷,显得多有分量。他只是早就如此想,在这样的时间地点,恰好说了。
长夷渐渐红了耳根,说:“你近日是怎的……”
他低笑,终于放过她,重新坐回椅中,道:“来,阿栖渴了,给阿栖倒杯茶。”
长夷抿起唇,去拿起壶,斟了一杯茶递给他。
他看了一眼,道:“烫。”
长夷道:“烫死你。”
转瞬又有几日过去,晋王嫡子周岁,行抓周之礼,大宴宾客。皇亲国戚悉数前往,太子与清和长公主一同赴宴,一时满朝权贵纷纷来访,新科进士也纷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