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过凤章君亲手斟的冷茶,李天权有些局促地坐在石桌边上,很显然不知应该说些什么。
而凤章君也为自己斟了一杯茶,然后缓缓开口道:“昨天,碧蓉走了。”
走了?
李天权一时间还没能领会这个词的含义。然而看着凤章君肃穆的表情,又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原本还想待会儿去探望她的。”他嗫嚅道,“没想到……这么突然,好快。”
“我们的血液里,没有犹豫不决这种东西。”凤章君道,“下了决心就要去做,哪怕是错了也不后悔,想办法补救便是了。”
他这一番话显然意有所指,李天权一愣,心中隐约触动。
凤章君却不去看他,反而将目光投向远处,望着正在陪同林子晴参观庭院的练朱弦,眼神中满是温柔。
片刻之后,当练朱弦的身影消失在了藤花深处,凤章君才又问李天权:“你是怎么认识碧蓉的?”
李天权捏着杯子,低头回忆道:“……是六岁那年,我在我的房间地板下面发现了一个暗格。暗格里有一个带了锁的金匣。我把金匣拿去给燕英,让他帮我弄开了。匣里装着一些首饰,还有几封被水洇湿过的书信。
“那时我还小,识不得几字,书信都是燕英看的,看完连书信带首饰和匣子一起就都放在了他那儿。后来他调查了一番,说我家的王府宅邸在许多年前曾经是长公主家的别院。这埋在地板下面的金匣,应当属于一位名叫碧蓉的郡主,算起来还是我的远亲。而且这位郡主并没有过世,如今人在西仙源,成了那儿的巫女。
“我当然知道西仙源与东仙源之间的关系,于是一直央求着燕英,让他带我进西仙源去,亲手将金匣子交给碧蓉。燕英拗不过我,便找了个机会带我找到了碧蓉。然而面对着书信与首饰,她却完全不记得那是属于她的物件了。反倒害得燕英被巡守巫女发现,丢回东仙源领了好一顿罚。”
说到这里,李天权似乎轻轻地嘟囔了一声“倒霉”之类的话,但很快又回到了正题上。
“不过也多亏了那件事,我与碧蓉姑姑之间倒也算是认识了。她虽然并不记得那盒书信的事,但对我这个远亲依旧是温和亲切的,也会与我闲聊一些京城往事。而只要我从京城返回东仙源,也都会顺路来西仙源拜访,送她一些宫里的点心和小物件……其实她并不需要,可我总觉得或许有一天,她可以通过这些东西,慢慢地回想起那个小金匣子里的东西来。”
李天权说完了故事,又回归到了略带不安的安静之中。
过了一小会儿,只听凤章君又问:“你为何对她如此关注?”
李天权用了点时间在心里酝酿,但还是有些为难:“说不太清楚……也许是觉得那盒书信是一种冥冥之中的缘分;又也许是觉得她有点不太对劲,忍不住地想要了解背后的真相。”
这倒也并不奇怪,很多时候人的内心就是如此复杂。可是凤章君却又在这层复杂之上,给出了一个更加犀利的解答。
“你关心碧蓉,因为她和你一样都是仙凡混血。在知道她的存在之前,你一直以为自己是宫廷里的异类;而知道她之后,你又开始担心会从她身上看见自己的未来……你想要弄明白,究竟是什么让她变成了现在这种你无法理解的样子。”
“我不……”李天权本能地想要否认,然而张口却发现不知应当否认些什么。
而凤章君还在继续:\"你父亲原本的封号是燕王。然而在你出生之后,天子却以庆贺为由,象征性地赏赐了你父亲一些曾属于我的封地,并顺势将他徙封为了宁王。你应该也很明白罢,宁王这个封号背后的意义。\"
这下子,李天权彻底没有了言语,因为凤章君切中了他内心的隐忧。
在李天权的父王徙得“宁王”封号之前,大焱的最后一任宁王便是昔日的李重华、如今的凤章君,亦是碧蓉的舅父。这个封号是被凤章君亲手放弃的,爵位之上浸透着他亲族的鲜血。
如今,天子又将这个充满不详往事的封号从尘封中开启,又是否在暗示着什么?
外戚、仙门、朝堂……相似的身份,相似的立场,当年的悲剧又是否注定会再度上演一遍?
“凤章君……我一直在试图了解你。”
喃喃地,李天权终于道出了潜藏在心底里的困惑:“你或许并不知道,朝中有不少人认为你就是我的未来。他们甚至认为迟早有一天,背负着宁王二字的我也会和当年的你一样,人亡家破、颠沛流离。而我明白,在他们的眼里,我只不过是外戚手中的棋子,迟早会在两派的交锋中粉身碎骨。”
“所以,你其实并不想要加入法宗。而想要回归东仙源?”凤章君冷不丁地打断他,提出了关键的问题。
“……我不知道。”李天权发出了诚实的声音,“从小到大,我只不过是尽量按照别人的嘱托去说话和做事罢了。”
“既然如此,那就先试着拥有自己的想法。”
凤章君打断了他,“这世上没有两片完全一样的树叶,即便它们出于同一棵大树。仅仅只是封号相同更说明不了任何事。的确,我曾有过人亡家破、颠沛流离的生活,但是当我试着作出自己的选择之后,一切就都不同了。”
说到这里,他又一次将目光转向了不远处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
那就是他做出的,最正确的选择之一。
——
与此同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