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廷驭车,周桓朝亦随行送我入宫。出府前,周桓朝终道,峣儿近日精神日渐低迷,姐姐以为有人在他饮食中下毒便命伍敬信去查,只是未曾有结果。姐姐与伍敬信起了争执,一怒之下召父亲入宫。
建卫营军士林立于宫门前,有我在车中,又有周桓朝伴在身侧,建卫营终究不敢阻拦,车舆直驰往寿懿殿去。
父亲早已入宫,可是我终不能此时去见他。权臣间的争与战不是女子当插手,今时的长辰宫,我在父亲面前已无力亦无颜以齐氏女自居。
我能求的,惟有父亲能于这场宫变后存身。
寿懿殿外建卫营甲兵环伺,姐姐抱了峣儿端坐正殿,只犹如我往日进宫时一般对我轻浅笑道,“你来了。”
她笑意盈盈,眼中却是冷若冬月里的寒冰。我一时想不出,自何时起,姐姐在看到我时只有这一句,“你来了。”
我几经犹豫弃宣政殿而来了寿懿殿,只听到了这句,“你来了。”
我迎着她的目光,久久与她相视。
指尖抚上峣儿的面庞时有无尽的爱怜,她的目光扫过我的腹时却是阴冷。峣儿浑圆如墨丸的眼珠满是不安,他已有三分肖似赵珣,但这怯懦的神情却是他的父兄没有的。
郭廷止步于殿门边,殿中暗流诡异,周桓朝立在我身侧凝然不动。我向他点头,“你出去吧。”
周桓朝犹疑片刻终引郭廷退出,却并不阖上殿门,只远远守在门外。
姐姐移目望出,“御史大夫当真忠心。”
这一眼,洗去了温和柔顺,惟余历经人心险恶世态炎凉的沉静与倨傲。
我轻笑,“他从来忠于朝廷。”
“是么?”她嗤笑,漫不经心地握了握峣儿的手,“那伍敬信身为你们胁迫赵峥逊位的第一功臣,也是这般忠于朝廷。”
“朝廷,”她的笑意渐深,毫不掩讥讽之意,“朝廷的事这些年你也劳心不少,我自愧不及。”
远处火光突起,那随火光而来的声音我亦已听过许多次。
压在心底多年的酸楚排山倒海般涌入喉间,我闭上眼,“姐姐,收手吧,只要你回头,”声音有抑制不住的颤抖,我复看向她,“我会视峣儿如亲子,不会让他失去最珍贵的,好么?”
“你做得到?”姐姐冷看着我,“你我走到今日,还能回头?”
双肩颓然垂下,是,我做不到让峣儿稳坐宣政殿内,但我能保住他的性命,能让他今后平安喜乐。
可是姐姐,她不相信我。
父亲利用我,摈弃我,如今他选择了她。她又岂会不明白我们不过是他成就霸业的棋子,可她依旧选择与父亲站在一处。
原来,姐姐是这样狠决。
我蓦然清醒,姐姐从前能在皇后与田昭仪的重压下多年而不倒,当真只是因为宫外的父亲?
后宫中的女子或因恩宠而肆意张扬,或为了存活而虚伪娇作,或满心机谋索尽权势宠爱。而我的姐姐,我从来都以为她是不愿堕入铅华,温文雅静引人怜之惜之的女子,便是曾有心机之语也不过是被其时境况逼迫出的不得已。
然而,当年赵珣已防范齐氏,姐姐却能在那般紧迫微妙的情势下怀上身孕,与孝慈皇后同理后宫至今日为太后……
我抬头,倦倦中看着姐姐似笑非笑的神情,父亲说错了,兄妹三人中最像他的并不是我,而是姐姐。
我强忍腹中坠痛跪地稽首,“姐姐,求你收手吧。那边是你我至亲的父亲,你忍心看到他一败涂地?”
殿外尖锐的哨音窜入天宇,我曾无意间在哥哥试箭之时听过这个哨音,这声音只听过一次便再不能忘,这是府中召唤府卫的鸣镝。
她还是不肯收手。
我站起身,然而,却无人进殿。我看着惊怒惶恐之色渐渐蒙上她妆饰精致的面庞,却看不清脂粉下是不是有一如她指尖的苍白。
她惊怒,“来人!”
“没有人会进来。”我轻轻拂落袖端的尘,“太后不应忘记我曾多少次为皇室挟制,时至今日,太后以为我会没有后策便入宫?”
曾经携手互护的姐妹终于将最锋利的剑刃置于对方的命脉,我输了几次,这一次,我再不会相信皇室中人的心里会有“情分”二字。
她却低低笑了,“是么?”
敛去了惊惶神色,她早已漫上嘲弄笑意,“那你去看,殿外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