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军是铁军,萧氏两百年不懈的打造让这支军队拥有铁一般的纪律,虽然搜救队伍中的一些将士对世子的做法有些不满,但服从命令是军中铁律,将士们依然不折不扣的执行命令,但不满的小情绪已经埋下,就像暗中发酵的面团,如果不理总有一日会膨胀。
萧琮的侍卫也随同救援,当然探知了搜救队伍中的疑惑和不满情绪,毕竟牺牲的是他们的同袍,而军人没有死在战场上就不是荣耀。事实上,他去信给父亲请求增援军队搜救平民,在河西中军已经引起了不赞同,只是暗地里议论还没有爆发。待洪灾结束,他回到贺州,就要面对父亲的诘问,并要合理的理由。
但现在不是时候。
暴雨已经停歇,但洪水还没有退去,一些百姓还困在水中坚持或绝望的听天由命,死去的人无法复生,苦痛无法平复,赈灾做得再好,克扣赈粮的猾吏杀了痛快,但失去的亲人如何挽回?
失去亲人的痛,无分贵贱。
一样的悲痛,撕心裂肺。
萧琮看过太多的眼泪,听过太多的哀嚎,但更多的悲痛是哭在心里,没有失去亲人的人无法体会。
萧琮也无法切身体会这种悲痛,但看到失去孩子的母亲,他就能想到自己的孩子……如果失去虎头,他会是怎样的悲痛!
他也得到过太多的叩谢,白发苍苍的老人,壮年的男子,面黄寡瘦的妇人,童稚的孩子……他们向他磕头拜谢,带着感激,希望,信任。每一记磕头都似磕在他心中,仿佛铁锤在敲打,又仿佛洪钟大吕的轰然。那是生命的交付,沉重,而又荣耀。担负起别人的生命,是沉重的责任;能被别人信任的付予生命的担负,是荣耀。
他想起高宗视学时那篇有名的《论伟大的王朝》的致辞:
“一个伟大的王朝,总要担负起一种或几种高尚的责任,才可谓之‘伟大’。一个王朝强大,未必伟大,或者军事强大却野蛮落后,或者文明昌盛,思想却在腐朽。即使创下辉煌盛世,也不过是比其他王朝争命争得显赫,生存而已。伟大还是庸碌,在于存在的意义,在于是否担负了伟大的使命和高尚的责任。一个伟大的王朝,必定有着高尚的信仰和崇高的目标。只有高尚的信仰和崇高的目标,才能让一个王朝永葆青春,不会腐朽,被历史的潮流吞没。这是伟大的意义,也是帝国为之奋斗和存在的意义。”
使命,责任?
存在的意义?
身为世家子弟,他们从小就被灌输为了家族而奋斗。
在萧琮的前二十年,他是努力的活着,为了活着而争命。
在他今后的人生,是为萧氏家族活着。
让家族延续昌盛,让血统繁衍,这是萧氏子孙的责任。
身为萧氏的宗子,未来的家主,这种责任和使命更加重大。
但这只是活着。
就像高宗陛下说的,无论家族昌盛还是延续,都只是活着,区别是活得好还是活得差。
他们奋斗是让家族活得更好,让子孙活得更好。
但这是存在的所有意义吗?
……不,不应该是。
他们是人。
是人就要有道,有追求。
一个王朝伟大,是因为它有道。一个家族伟大,也是因为它有道。
他们甲姓世家能够数百年都被天下士民推崇,不仅仅是因为权势地位,还因为他们掌握了知识、文明,是文明礼法的承载。如果世家失去了自己承载的道,那跟只有财富权势的暴发户家族又有何区别?又有什么值得骄傲荣耀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每个人都要找到自己的道才能鲜活。否则,活着也不过是活着罢了。
萧琮在寻找自己的道,一种让他的人生更加鲜活的道。
***
三清宫。
萧琰还不知道河西的灾情,她又在道门待了五日,正式拜见过太上长老,又见过其他几位要见她的道君,便准备离去。
再待下去她就要耽误沈清猗晋阶绿丹境了。
她与沈清猗告别,叮嘱道:“好好照顾自己,你掉一根睫毛我都知道的。”
萧琰真数过她的睫毛。
沈清猗忍不住笑,说道:“好,我一定照顾好我的眼睛。”
萧琰恼她道:“你瘦一分我都知道的。”
沈清猗故作惊色,“难道你用神识偷窥我了?……流氓!”
萧琰哈哈大笑。
重重一抱她,“走了。”
转身箭一般射出,瞬间远去百余丈,头也不回离去。
只怕自己一回头,就会忍不住回身,再也走不了。
动了心,入了情,才知道“不忍分离”的“不忍”是怎样的缠绵悱恻。
依然是道阳子带她出神农域。
道阳子将她送出神农域的西部山岭,道了声“小心走路”,便洒洒离去。
萧琰一路小心,安然回到了贺州。
想必反天启派以为她已经南下,还在南边寻找她的踪迹呢。也或许猜测她在道门,但神农域广阔无边,除非他们出动四五位先天不分昼夜的值守在外面,但这不可能。以她对李毓祯的了解,即使不采取激烈行动,也不会让反天启派好过,必定动作不断,反天启派应接不暇,哪有那么多的先天派过来逮她的行踪?
萧琰戴上面具提着行箧从西城门进入贺州,便见城门口贴着刺史府募捐的告示,城门卒正在为识字不多的百姓宣读并讲解。
萧琰一目扫过,便皱了眉:鄯善、焉支州洪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