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原吉漫步走出午门的时候,脸上显得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他的忧虑倒并不是因为他刚刚顶撞了皇上。
作为曾经被建文帝朱允炆重用的大臣,早在靖难之役南京城破之日,他就被人捆绑着送到朱棣面前等待发落。所有人都认为他死定了,可是朱棣却出人意料的不但没有杀他,反而赏识他的才能,当即任命他为户部左侍郎,没多久又升任为户部尚书,成为朝中重臣。所以他是从死亡线上走过来的,他并不怕死,这也使他成为为数不多的几个敢于对皇上直言犯谏的大臣之一。
今年浙西大水,他本来奉旨在浙西治理水患,平息灾情,尽心尽力,正在关键之时,突然接到旨意返京面圣。本来他还在奇怪,不知道皇上有什么急事要见自己,不惜打断这关系到万千灾民生计的进程。
然而当他匆匆赶回京师,一见面,皇上就对他大倒苦水,絮絮叨叨地讲述北方边境如何不平静,远逃蒙古草原的北元残余势力如何养精蓄锐,虎视眈眈。最后,皇上要他拿出预算,声称准备派兵北征。
夏原吉想也不想,张口就答:“没钱。”
朱棣一愣:“国库没钱?你不是刚刚拨款给浙西修水利安抚灾情吗?”
夏原吉跪在地上,腰板却挺得笔直:“如果皇上要兴修水利,劝课农桑,发展民生,就算国库里一两银子也没有,臣也要殚精竭虑,挖空心思地抠出银子来。但是如果皇上此刻要兴兵北征,臣就只有这一句话,没钱!”
朱棣勃然大怒,口中怒骂一声,顺手抓起桌上的砚台就砸向夏原吉。
夏原吉还是跪得笔直,躲也不躲,砚台几乎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去。
朱棣忍不住破口大骂:“你娘的给我说出个道理来,说不出来今天就砍了你的头。”
夏原吉双目迎着朱棣炯炯有神,他的声音几乎比朱棣的怒骂声还要大:“臣此次浙西治水,眼见得天下万民疾苦。靖难之役四年的战乱,多少生灵涂炭,流离失所,好容易到如今圣上临朝,天下安平,正是百废待兴,民心思定之际。加之如今浙西大水,倾覆良田,灾民遍地,哀鸿遍野,正该大力平抚灾情,重修水利,让百姓重建家园,沐百姓以圣恩。如果战端一起,臣诚恐百姓又陷水火,而负圣上贤德之名。”
朱棣怒气稍减,问道:“那如果北元残余来犯,又当如何?”
夏原吉胸有成竹地道:“圣上这是在考微臣。北元残余逃至蒙古草原后分裂为几大部落,最强大的就是鞑靼,去年北元伪帝鞑靼大汗坤帖木儿被乌格齐所杀,乌格齐就任鞑靼大汗。此人向来亲汉,与其他几个部落素来不和,他必然投靠我大明以求自保,以臣猜想他向我大明示好的文书不久就可呈于御案之上。这些部落内乱不断,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力进犯我大明?所以这些北元残余眼下不足为虑。”
朱棣静静地听他讲完,忽然笑了,眼前这个刚直不阿的读书人看来还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迂腐。
对于天下大势,夏原吉还是颇合自己的见解,当然,这些必是与吏部尚书蹇义和英国公张辅他们经常商讨的结果。他们之间素来交好这点朱棣是知道的,听说夏原吉的儿子和张辅家的小胖子还是什么结义兄弟,小孩子的玩意儿,朱棣对这些江湖气息颇重的义结金兰什么的向来嗤之以鼻。
朱棣微笑着看着夏原吉,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本来就没真的打算出兵北征,这不过是个幌子,他也料定夏原吉会一口回绝。所以他下面要说的,才是他和姚广孝商议了很久的,也是绝不容许有人阻拦的计划,那就是迁都北平!
夏原吉没有说不,他也不敢说不。他早就知道这个皇上的脾气,当朱棣破口大骂的时候,你可以坚持己见,据理力争,但是当他笑眯眯地和蔼可亲地和你商量一件事,那么这件事就是板上钉钉,不容置疑的。所以他没有说不,他不怕死,但是绝不会找死。
更何况关于迁都的事朝中早就已经传出风声了,皇上和黑衣宰相姚广孝一直在密谋迁都事宜,为此姚广孝亲自去北平跑了三次,估计这会儿连新皇宫的选址甚至设计图都已经出来了,也是到了他这个户部尚书拿钱出来的时候了。
此前他也曾经为了这事和蹇义张辅他们都讨论过,谁也说不好皇上为什么会忽然那么坚决的要迁都,是为了传说中没死的朱允炆?可笑。虽然他们都没亲眼看见朱允炆的死,虽然民间有诸多传说,但是如今天下已定,纵使这个人真的还活着,也翻不出什么浪花了,何必为了他搞这么大动作,劳民伤财地迁都北平?夏原吉觉得这里边应该有着他们都不知道的秘密。
不管是什么秘密,迁都的事都已经无可更改了,夏原吉下面该干的就是想方设法在不影响浙西水利工程的情况下,尽量地省出银子来。北平新皇城的建设,人员的调配,材料的储备,包括几年后的搬迁,每一样都需要花钱,这真是不知比北征的军费贵了多少倍的大工程,夏原吉忽然感觉到自己又掉进皇上挖的坑里了。
这么一路想一路走,愁容满面地出了午门猛一抬头,夏原吉就看见了这个站在这里等了他一上午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