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八月,萧府又传喜事,老爷的四女儿出嫁了。新郎出身荥阳郑氏,是一位儒雅清秀的太学俊才。这位四娘子我也远近见过几次,她继承了夫人娴静温柔的外表,又兼有兰陵萧氏的高贵气质,听说还颇善琴瑟,实在是一位才貌双全的闺秀。人人都说这是天作之合,是前世就已般配好的良姻。我看在眼里,听在耳内,亦觉得很是。自古以来,大到两国通婚,小到二姓联姻,莫不都看重这匹配二字,而其中则以世家贵族的婚姻最看重门第、样貌。史书传记、野文杂稿皆有记载,我读过,如今见到不少,便更有体会了。又如我的父亲,家门不是豪族,却娶了一位博陵崔氏的夫人,就算多年没有生下子嗣,也还是那样盛气凌人,掌握家中大权,连后来进门的几位姬妾,都是她亲自挑选的。所以一个人的命运怎样,从出身高低就能看出来了。
马厩里的一匹老马,在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死去了。这是一匹比忠叔进府还早的长寿马,到今日竟有了三十五岁的年纪,一向在忠叔的照顾下没受过什么苦痛,现也算是寿终正寝了。我与管家禀报后,将马尸用布盖裹好搬上推车,便按旧例送往城郊掩埋。以我一人之力,从搬马尸上车到在城郊挖坑掩埋完毕,足足费了大半日的工夫。晌午出门,回转之时已是日落黄昏,晚风扫落叶,行人踏归途。
我刚至萧府门前的横街,抬头望见前面两个人牵马缓行,巧是老爷长子萧锐和十八公子。弟兄二人互相谈笑着,话里正说到了十八公子选仆从的事。我不由心气一提,放轻动作细细听了下去。
“你来了这半年,我也冷眼选了半年,竟难煞我了!十八郎啊十八郎,你也太刁钻了!一个仆从么,机灵懂事就很好了,何苦非要知书识字的?便是寒门百姓家里,知书识字的男儿也都求功名前程去了,谁愿意沦落奴籍,给人做仆从呢?”
“哈哈哈……兄长说的话我不认同!你看府上那些门客里,没有不知书识字的,可哪一个又是有出身的?做门客是求功名吗?是大丈夫所为吗?当然不是!”
“那你的意思是要在这些门客中选一个了?这未免也太轻薄人了吧!父亲还是很看重他们的,尤其那位徐道离徐先生,面貌不俗,诗书也懂,武艺更超群,难道不是好的?”
“自然不是好的!我说句话,哥哥不要恼了。想你明年也是要做驸马的人了,见识却如此狭隘,岂不要被公主笑话?这门客么说好听了是一些有技艺的人,说不好听了就是骗吃骗喝,不劳而获,比那些踏实做事的奴仆还不如!所以要在他们里面选我还不要呢!”
“呵!真不知你哪里来的这些偏执的想法!趁早住口,若被旁人听见了只会怪我们府上不谦和,于你自己名声也是有损的。”
“我是当着哥哥才说这些心里话,别人面前就算是个小奴,我也不会表露什么的。不过做得好就赏赏他们,做的不好就不理呗!”
“你最好收敛收敛才是!这是长安,天子脚下,我萧府虽忝为世家,却不是一枝独秀,王公贵族遍地开花,小心得罪了人!”
“呵呵……哥哥这话又小气了!我萧鉴既有此出身,志气亦在胸中,日后还会比他们低贱不成?”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也罢!我还有事问你,近来父亲事忙,让我督促你的学业,可我看你怎么一回来就往马厩跑?还总和那个小马奴比肩说笑。这爱马终不是正途,和奴仆厮混也有失妥当,今后不许你再这样了!”
“呵呵呵……说起那个小马奴,可真算是个懂马的人,比我在江陵老家的马奴聪明多了!但我不过是因为爱马且他又很会养马才和他谈讲两句,消遣消遣,哪里就成了厮混了?我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哥哥放心好了,我选仆从都只要识字的,他不过是个养马的小奴,我为的是马,他并不算什么。”
“爱马也得有分寸,父亲虽宠你,却不会纵你!”
“好好好,那我就在此答应哥哥,今后少去看马,更不会与那马奴多说一句,只好好读书!”
……
话听到这里,他们还在继续说着什么,可是我已经听不进去了。原来这位温润如玉的十八公子,也并不是什么不拘一格的人物。他在亲和的面容之下,竟也是这般骄傲、夸耀和自负。可就算这是贵族子弟与生俱来的风气,谁也不能免除,别人又有什么错呢?难道高贵如他,也不知出身是不能选择的吗?这天下的人啊,是有高低贵贱之分,三六九等之别,但贵之于贱,高之于低,总是轻易就否定,轻易就欺凌,尤其是口中那一句句的轻蔑,真的是太残忍了。
我幸好,对自己的卑微有自知之明,没有天真地去向他自荐为仆,他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呢……现在我也更清醒了,我本不配,亦不再想。什么赏识、美梦、期待,此刻都归为自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