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到了回忆的时候, 真实得像假的一样。
——木心伊斯兰堡
她终于不再像失忆, 记起来一些事。她的阿婆也会弹琴, 虽说没有高超的技艺, 但是教教她这个顽劣的外孙女, 绰绰有余。只是司芃从来都不肯好好地坐在钢琴边弹一弹,哪怕是五分钟。
不教司芃的时候,阿婆一个人坐在钢琴边, 总是弹一首老掉牙的曲子。她边弹边唱, 浅浅地唱, 司芃不清楚她唱的是什么。
直到小学音乐课上, 老师也弹这首曲子,她才从音乐课本里翻到歌词。曲子真是好简单,简单到她这种钢琴学渣都能一看就懂。
她试着在琴键上击下几个音。慢慢的, 曲调在心中流淌到指尖。她竟然没有忘掉,这首她最不耐烦的曲子。她弹得不连贯, 嘴里也哼唱地断断续续。但终于是不害怕弹, 不害怕唱了。
“长亭外, 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 唯有别离多。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不知何时,司芃的脸已被泪水覆盖。不是哭,她很少哭。早在四年前,或许更早,她就明白,她得靠着心硬,才能把这一生过完。只是泪水不受控制。
三米远外的卧房,灯亮了。司芃用手背擦一把脸,走过去叫一声:“卢奶奶,你起来吗?睡太多了,等会晚上不好睡。”
“小芃,你进来。”
司芃进去。卢奶奶抓着她手,让她坐在床边,问:“几点啦?”
“快七点了。”
“我睡这么久?”卢奶奶笑,“你会弹钢琴啊。”
司芃低下头去:“吵醒你了?我弹得不好。”
终于能找到人说一说往事了。她们做自梳女,也要有职业操守,从不在雇主背后说人是非。哪怕在凌彦齐面前,卢奶奶也不会多说两句。
她曾拿起那本相册,想和人的外孙女好好叙旧,可惜人对故人故事的兴趣,还没司芃高。
说完后,卢奶奶睡了好长的一觉,当然也做了个好梦。
梦里的人背对着刚进门的她,穿笔挺合身的西装马甲和西裤。光看背影,便知是个玉树临风的好公子。那时,他站在钢琴右侧,指导他的胞妹弹琴,弹的便是这首李叔同的《送别》。
她闯进门去,打断他的教学。男子转身过来,脸上未有责备之色,那双好看的眼睛里还带点笑意:“你是琼妹妹?”
卢晓琼只会点头。那时候的卢家,真是穷得叮当响。十三岁的她作为长女,从来都是灶头忙完忙田间,何曾见识过从省城回来的潇洒倜傥的人物。
就连那个比自己小四岁的女孩,也一点不露怯,挺胸抬头,温柔规矩地说:“琼姐姐好。”
她应该和他们好好打招呼:“霖哥哥好,秀妹妹好。”那是她该有的礼数。
那时的司家,无论城里乡下,宅田家产店铺全数充公,被迫回到乡间,和她卢家相比,已不再是天上地下。但那些字,全都讷讷地堵在嗓眼。
即便门第衰落,兄妹两人的神情依旧傲然。更像是一面镜子,让她照见自身怎么洗也洗不掉的泥浆。她这一生,只见过玉霖哥哥五面。每一次,说的话都不会超过五句。她从未安心坦然地直面他,看着他笑,看着他蹙眉。
她不敢。
她带他们上灵芝山摘红背菜,在树下找到毛茸茸的栗子递给他。城里回来的少爷小姐都没见过这东西,惊奇地望着她把毛茸茸的外壳去掉,露出板栗的模样。
咬开后,这板栗生脆清甜。霖哥哥望向这棵树:“这是公家的吗?我们能摘点走吗?”
为了报答她给他们找了许多板栗,霖哥哥也教她弹《送别》。她笨,不是学这些的料,弹得断断续续,他也不嫌弃,温和地,一处一处纠正她的错误。
只这一次在梦中,她一点也不慌张。在她的梦里,时间无限地拉长,一分钟也可以是一生,所以不用着急,她还好好地端详了霖哥哥的眉眼。
六十多年过去,她竟一点也没忘。他生了一对特别好看的眼睛,用剑眉星目形容,一点也不过分。
看得入神了,她又觉得不对哥的,可又怎么似曾相识。
卢奶奶突然醒来,听到客厅里司芃弹的正是《送别》,才猛然地想起,司芃的眼睛竟有几分像玉霖哥。她的心,在微微地颤抖。
她知道自己死活不住院,非要留司芃照顾她,是对的。
她就知道自己没猜错。这个孩子虽然年轻,却心沉如海,不会无缘无故来到她身边。
所以她唤司芃进来。她问:“你阿婆什么时候走的?”
“好多年了。”司芃不敢抬头,怕卢奶奶看见她哭红了眼。
“她走时多大岁数了?”
“七十多岁。”
“你是你阿婆带大的?”问着问着,卢奶奶摸上司芃放在床沿的手背,一下一下地,轻轻抚摸着。
“嗯。”
“那会你才十几岁,还在念书,她肯定很舍不得你。”
司品埋得更低,气也憋住,因为怕一喘气就会破功,连呼吸都带着哭腔。她听卢奶奶慢悠悠地讲。
“我帮人带了一辈子的孩子。老有人问我,婆婆,你可后悔做自梳女?你说有什么可后悔的,凭力气讨饭吃,有地方睡觉,有饭吃饱,有衣穿暖,这一生不就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