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他是八邻部的蒙人,同知枢密院主事——伯颜。
伯颜议和事成,便启程回了大都,将这江南的初见抛置脑后,仿佛只是随手弹奏的只音片曲,过后即相忘。
只不过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他甚至,都懒得去问她的姓名。
至元三年,大汗再次派他到临安来,与谋国事。
时值春日,已是繁花似锦,随便一处野芳都美得像南人的那些词牌令,更不必提那一树一树粉色白色的花儿,灼灼其华。
在人头攒动的街头,他又见到了她。
这不是当日自己随性赠梅的姑娘么?
道上佳人晏笑纷纷,红绿黄白竞芳菲,伯颜却偏偏勒马回头,走到她身边道了一句:“好久不见。”
没人能看出来,这波澜不惊的谈吐下,敛了他人生的第二次随性:“几次来临安,都没有好好逛一逛。今日得闲,不知姑娘可知这临安,有什么好去处?”
“有,有。”她带了他去勾栏瓦舍看戏。
这是伯颜第一次听南人的戏: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他喜欢汉人的东西,《流红》自是熟悉。但亲身听来,却觉得好是好,可依依呀呀太过冗长,瑕掩了玉。
却隐隐约约听见,耳畔有细声的抽泣。伯颜偏过头来,发现身边的女子深深入戏,哭个不止。她竟然,被这区区一曲小戏,感动得落了泪?
伯颜微微怔住,宦海浮沉,讲究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因此他身边的人,皆是笑与泪极少。可这女子,见她两次,她就一笑一哭,如此简简单单。
看着她眼眶湿红,紧蹙蛾眉,盈盈体态楚楚动人,他突然想奏琴。
他奏了一曲最钟意的《渔歌》 :渔翁夜傍西岩宿,晓汲清湘燃楚竹。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回看云际下中流,岩上无心云相逐。
这是他欢喜向往,却一生都不能拥有生活。
“欢—”那女子娇痴不怕人猜,声声唤他,“欢”复“欢”。
怜欢敢唤名?念欢不呼字。连唤欢复欢,两誓不相弃。
他心底完全清楚这诗是什么意思,其实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女子喜欢他。
“恩—”他含含糊糊地应答着,手搂上了她的腰,微微颤抖。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他明明不是这样的人,他的心,明明在朝堂内尔虞我诈,在战场上刀头舔血。
“公子,你会娶我吗?” 伯颜听得这话,是彻彻底底的愣住了,是自己恍惚幻听了?
“颜公子,你会娶我吗?” 身边的人儿又问了一声,末了还娇气的又添了一个“欢”字。
他好吃惊:都说南人保守,讲究诸多条条框框,可为何这个女子可以大胆到如此程度?她毫无掩饰地向他表露心迹,没有丝毫虚假与试探,甚至比蒙女还要直白。
他觉得自己的坚韧和隐忍,突然间化作柔软,虽如昙花一现即逝,却在那瞬间触到了心底。
“会—”不忍心背驳了她,便顺着她的话允诺了:“在下明天,就去你家提亲。”。
他觉得自己仅仅是不忍背驳,不愿让一个女人在大庭广众下难堪。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娶她,于情与理都不会。
伯颜以为她也同样明白,一个连她姓氏名谁都不去问的男子,怎么可能当真娶她?
但送她回家的路上,见她一直都是醉红的容颜,满目欣喜,握着的手心也是滚烫,好像真的在期待这场婚事?
他凝视着眼前这天真的少女,忽然想去触摸她的眉,她的眼,她的双颊,却还是隐忍住了。
“那我明天,就来这里提亲。”他又强调了一遍提亲,却不肯开口道别。
越是永诀,怎么越难以启齿。
那小姑娘,却不肯同他永诀。她居然真的信了许诺,跑到贾府来守他,还一路尾随。
他打起车帘,又见了她,瘦小的身躯死抵着车子,霎时间他觉得心内犹如蝶翼颤动:“李九,不要管她,我们继续前行。”
一十二个字,就好像一只小针,轻轻也刺了自己一十二下。终是一狠心,头也不回的离去。
他想:少女年纪还轻,等过些岁月,她明白了相思无常,这浅浅一段情缘深浅,应该就会放下。可为何他释怀之后,却还是充满了一种难言的疲惫?
伯颜回忆到这,唇不觉抿了起来,慢慢合上眼眸,敛起心绪:那时的自己,以为两人不会再有交集。
今年年初,陛下正式登基,从大汗变成了皇帝,国号大元。他已经对议和失去了兴趣,迟早要吞下这垂涎已久的山河。
自己同样也垂涎这一块富饶,但他不想让它的精髓毁于战火。故而,他还是主张让南人自降,收了江南不杀人。
陛下有些恼,但还是依了他,让他三来临安,务必全权办妥。
此番前来于前两次不同,要待的时间长,要办的事也多。
一来,天子都城,敌国忠臣,还是藏了真身为好。二来,他不想再见到某个人,倘若再次面对她,除了愧疚,他还怕自己会真陷进去……
于是,他需要一个身份。
临安府推官刘迷津,铁骨铮铮,多次进谏贾系一党,本来就有梁子。不久前还弹劾了金吾周将军,恰若火烧浇油,自然就成了第一人选。
于是,贾似道派人暗地里做掉了他。而后,伯颜成了刘迷津。
一石二鸟,何乐不为?
他谋划了一切,却没有谋到,会出现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