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四年,云京,惊蛰。
自城门入,沿北斗大街至尽头,是一片和繁华街市无关的废墟,昔年坍塌的砖石、被大火烧至碳化的椽木历经千载风沙不复旧时模样——那曾是古暹国的王庭所在。
废墟后是看不到边际的竹林,彼端是如今声名赫赫的白玉京五城。
竹海似忘川,隔开了这座古都的前世今生。
兰麝水榭位于五城之一寒露城的西南方,专供女子居住,春雨与湖水缠绵得一塌糊涂,朦胧了亭台的边际。
“十七,哦不对,你出门了要唤你倾城,提前熟悉起来~”娇小的女子可怜巴巴地望着收拾行装的师妹,目露渴望,“江北历来是白玉京不能涉足之地,这次你居然可以光明正大混进去,羡慕了。”
“这么羡慕,不如你嫁过去?也了却师父的一桩心事,省得他总担心你嫁不出去。”头也不回的少女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其实吧,我就是……”小师姐欲言又止地看了倾城一眼,发现对方拒绝接受自己的讯号,挫败地向后一躺,陷进了还没收起的软枕堆里。
“我就是想吃腌鳜鱼嘛。”她小小声嘟囔。
倾城走到软塌边,居高临下地看了看小师姐,天然上扬的唇角此刻正抿着,像极了一个没有温度的微笑。
她正值少女最好的年华,容貌炽烈,明艳鲜妍,令人一见而亡魂。
……却偏偏性格恶劣,刻薄又记仇。
“这是你重复的第二十四遍了,年纪大了记得补脑。”绝色的美人一旦开口陡然崩坏,与生自来这种令人头痛的讥诮。
“最近你烦心事不少,我不和你计较。”小师姐飞快地坐起来捏了一下美人脸,笑嘻嘻地叮嘱她,“虽然白玉京有规定,爷爷和我都不能入世,但是咱们是什么交情?若你有难,我一定拔刀相助!”
“你拔刀,我还是怕的。”怕无差别误伤友军。
“还有你整天都在想些什么,能不能盼我点好?”倾城没好气儿地拍开她在自己脸上捏来捏去的手,毫无美人包袱地翻了个白眼,“都说了别来送,我去去就回。”
“去去就回?不好吧。”小师姐盘膝而坐,支着下巴嘲笑她,“你不是去见那个从天而降的指腹为婚的未婚夫吗?”
“你话太多了。”倾城冷冷一笑,恐吓她闭嘴的意味十足。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么听话简直不像你了。”小师姐毫不畏惧地继续说风凉话,她浑身上下就属胆子最大。
“机密任务,懒得理你。”倾城将孤零零放在桌面的一整块银色面具拿起来,扣在脸上的一瞬间,仿佛换了一个人。
小师姐和倾城的职责向来不互通,闻言便失去了追问的兴趣。
“噫,原来你不是去嫁人的啊。”她看热闹的热情瞬间熄灭了一半,悻悻道。
“要么我去退了这个婚,让那个倒霉的未婚夫死而有憾;要么我亲自送他去阴曹地府面见我爷爷自己解释清楚。”倾城向门外走去,语气散漫。
“任务之余,我居然拨冗想出来两条路来给他选择,真是太体贴了,被自己感动得痛哭流涕。”
目送着倾城背影的小师姐突然有点同情那个未曾谋面的未婚夫了。
有命订下这种会长成绝色的美人娃娃亲实属三生有幸,可不见得有命消受这时刻喷洒毒液的美人恩。
在白玉京寒露城度过三年的倾城,名扬云京的可从不只是她出众的美貌——
至少她说亲手送新郎上路的那一刻,小师姐信了。
“真的不可能嫁人吗?”小师姐不死心,仍在负隅顽抗,为自己在隔壁赌局压下的半幅家产做最后挣扎。
“有命娶我的不是没降生就是大概已经老死了。”倾城没心没肺地在人生大事上放狠话。
“你给我找个神仙我考虑一下。”
这回答很倾城。
“还有,那句坊间黑话怎么说来着?”倾城顿了顿脚步,语中终于带了一点不怀好意的揶揄,“无脑压负,发家致富?你从来不听我的,啧。”
小师姐被噎得心口一疼。
“王1八1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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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稳行驶在运河上的三层画舫曾属于南川皇朝,国灭后沦为中立漕运往来的客船。雕梁画栋上的金漆剥落,有种时光凋敝的美。
天字船舫内,灯火昏暗。
衣衫委地的悉索声几不可闻,以金属面具轻盈地坠地最为终曲。
褪下布衣短衽,又是绫罗加身。
“小姐,天亮了。”门外传来丫鬟汤团雀跃的声音。
“嗯。”倾城应了一声,分明没有几多睡意。
汤团是随装着婚书的木盒一起被送至白玉京的,眉眼依稀有些熟悉,应是当年林宅的故人。可惜在白玉京度过三年的倾城虽然依旧一身无法无天的脾气,却已经抛弃了大小姐的习惯,一个人生活,安睡时身旁甚至容不得呼吸声,只能委屈这初来乍到的小丫头在门外守夜。
“到洛城咯!”甲板上有眼力好的孩童趴在船舷上叫到,声音清亮传到舱内。
推门而出的倾城第一眼见到的便是初升的朝阳,炽烈圆满的一团,像金黄色的饼铛。她看了看婢女汤团圆润讨喜的脸盘,觉得越发的饿了。
汤团明显没有熟练掌握察言观色三十六式,稚嫩的脸上带着几分对陌生环境的向往,看着晨雾朦胧中洛城渡口,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懵懂无知的小动物。
算了,饿着吧,倾城有点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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