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是恶月, 阳光中都充满百虫初生的毒辣;刘备所带的是他的亲兵, 兵刃里都浸透了久经沙场的冷漠。自然界和人为的威胁相互叠加,编织成一张巨网, 隐隐逼迫着许县学宫这座诞生不久的知识殿堂。
只是, 所有的威胁在遇见那个人的瞬间偃旗息鼓。
“安。”阿生微微一笑, “听说今日有士子讲学?”
蔡邕几乎是小跑着冲到她跟前:“正是。今日午前第三场掷签,抽中了郑辍, 他是法家门下的四等学子。”
“嗯。”阿生点头,顺着蔡邕的步伐, 走到最靠近大门的一张席子上坐下, “打扰了你们是我的不是。你们继续, 不必在意我。”仿佛真就是她突然出现才打断了郑辍讲学似的。
“哦, 啊?”蔡老先生一头雾水。
阿生黑白分明的眸子弯了弯, 里面全是不动如山的平静。
“哦——”蔡邕这才反应过来:管刘备在门外做什么呢?没人规定他必须要立马就给刘备答复嘛。本该是“鹿鸣台讲学”的时间,结果变成了学宫祭酒跟太守扯皮, 主讲人反而在台上屁滚尿流地求饶,那“鹿鸣台”的尊严何在?学术的尊严何在?
蔡邕狠狠拍了自己的脑门一下,然后大袖子一挥,宣布道:“今日因刘太守和仲华公先后到访, 致使听课秩序混乱, 耽误了郑生的时间, 便补偿你两刻钟,到午时一刻再散场。郑生,你意下如何?”
郑辍的脑子已经被反复变化的局势变成豆腐花了, 他迷迷糊糊地从台阶上爬起来,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好。
蔡邕长出一口气:“既如此,我们继续吧。方才郑生一轮讲授已毕,可有要反驳的?”
以学宫如今的规模,反应快的文化人也不在少数。当即就有一个儒学谷梁派的学子举臂高呼:“我先来。敢问郑生,若是生子误国,为何齐桓、勾践鼓励生育而霸天下?(注【1】)”
类似的问题,郑辍早在坐冷板凳的时候,就被人诘问过许多遍了。要是轻易能够被问倒,他也就不是出名的狂生了。“齐、越,以一国之地霸天下,穷兵黩武,举国力竭。即便鼓励生产,男子战死沙场前能留下一儿半女已是幸事,哪里又有百子千孙的隐患呢?”
“既如此……”
就这样,偏离轨道的讨论再度热烈起来,台上台下激扬文字,宛如刀剑逼门就没有发生过一般。士兵们在外头面面相觑,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张飞忐忑不安,蹭到刘备跟前:“大兄?”
刘备知道今日再无可为了,且他似乎将曹生惹恼了,从前哪里见过她这般行事。“真傲慢啊……”他轻声叹。然而感叹词才起了个头,就见一名身穿黑衣的护卫长过来传话了。
“刘太守,张将军。主公问二位是否也是来听讲的,她给二位留了几案。”
得,硬邦邦的台阶递跟前了。
刘备看看茫然无措的士兵们,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既然仲华公来请,那就走吧。只是我这些兵士……将军您看……”
“诸位也是忠于职守,辛苦跑了一趟,”黑衣护卫不亢不卑,“主公令学宫门房给诸位备了凉茶解暑,今日端午,待会儿分发豆粽,人人有份。”
“呼——”大家伙儿这才长出一口气,纷纷眼巴巴地去看刘备。甚至有人小声议论道:“若是其中有什么误会,主公与仲华公说开了也就没事了。”“是啊是啊,一个寒门士子,何必兴师动众地抓他,也就主公实诚。”
刘备:……“你们去吧。”气到肝疼,一群头脑简单的莽夫,快走快走。每当这种时候,他就感叹自己麾下缺人了。缺谋士。具有高度政治敏感性,能和他打配合的那种。单打独斗遇上曹家兄弟这样的妖孽是真的折寿。
然而现在,刘备还得强打起精神去见那个让他折寿的人。
曹生比他年长,今年三十七岁了。她保养得宜,乍一眼还是二十多岁的模样,只是脸颊上所有的婴儿肥都削下去了,相比初见时的慈爱,美得更加凌然也更加具有侵略性,竟让刘备都生出了一丝不敢直视的感觉。
“仲华公……”刘备双手交替在前,深深一揖。
隔着两张小几,女子微笑回礼,然后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刘备只好闭嘴,顺着她的目光一并看向争辩激烈的鹿鸣台。
诘问郑辍的人前赴后继,从历史到道德,从辩论派到实干派。就比如现在说话的这个医学生:“郑生可知,桓帝在位时的两场大疫,死了多少人吗?饥荒、水旱、虫灾,又饿死了多少人?所谓一人生五子,五子生二十五孙,不过是你的臆想罢了,现实中的小农能有几家做到的?我是学瘟疫防治出身的,入门第一天就被教导了一句话,今日送给郑生:抛开数据说人口,都是耍流氓。”
听到这里,阿生发出一声轻笑。
张飞不屑地撇撇嘴:“本就是谬论邪说,我用拳头就能让他闭嘴了,哪里用得到仲华公的高徒?”
“给张将军弄些果脯肉干解闷。”穿青衣的女子转头命令侍卫,然后面向刘备,“我不理俗务三月有余,这次见到刘太守,才知道你受委屈了。”
灭袁氏者王,稍微有点能力野心的都跑去打袁术了,只有刘备被一个颍川太守的职位强留在大后方,看上去是委以重任,其实是压根儿没给机会啊。更何况,关羽被曹操带前线去了,曹操这一手牵制别提让刘备有多难受了。跑吧,兄弟还压人手上;乖乖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