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湛被冯大伴领到勤政殿阶下时,远远就听到里面传来太子殿下那慷慨激昂的声音。
从只言片语间,周湛听出,太子似乎是就朝中最近兴起的“抵制西进维护正统”的言论发表着议论。且,很显然,太子是支持开放东西方交流的那一方。
这勤政殿,是圣德帝批阅奏章的地方。自太后薨逝后,圣德帝就让太子在一旁观政,听说这一年间也曾放手一两件事来锻炼着太子,这应该是他正在拿政事考验着太子。
果然,只听里面又传出圣德帝那略带不满的声音:“为君之道,不偏不倚……”
周湛听了,那八字眉不由就是一挑。论理说,他不过是个不问政事的闲散王爷,即便皇帝召见,也不该叫他听到这些才是。
他扭头看向冯大伴。
冯大伴却似乎并不以此为异,只拢着个手,镇定地向着门内禀道:“景王殿下来了。”
里面,太子那激昂的声音蓦地就是一段,紧接着,门帘一掀,竟是太子亲自迎了出来。
他将周湛上下一阵打量,皱眉道:“怎的瘦成这样了?!可是底下人不曾用心服侍?”说着,便把周湛拉进了勤政殿。
叫周湛惊讶的是,此时圣德帝并不在勤政殿的正殿里,而是正歪在东厢靠窗的一张罗汉榻上。那榻几上,散乱放着几本奏折。
一阵行礼问安后,听得上头传来懒懒一声“免礼”,周湛这才抬头往那榻上看去。
这一看,却是叫他大吃一惊。一年不见,圣德帝竟似老了许多。虽他那歪在榻上的身材看着还是一如当初那般的有些微胖,脸色也还算是红润,可若是叫翩羽见了,怕是再也不会想到“鹤发童颜”那四个字了。
周湛忍不住又往圣德帝脸上瞅去。这一眼,便叫他找着圣德帝看着苍老许多的根源了。
却原来,一年的时间,竟叫圣德帝脸上原本不甚明显的皱纹全都突显了出来,甚至连那眼皮都松驰了下来,带着几分颓意半盖在两粒暗藏精光的黝黑眼珠上方。
见周湛往他脸上看来,圣德帝心中微微一黯,将手里的奏章往那小几上一丢,沉声道:“怎么,朕看着老了?”
周湛垂下眼去默默不语,心下则是一阵暗暗警觉起来——显了老态的圣德帝,似乎比一年前更多了份不加掩饰的锐利。
见他垂眼不语,圣德帝也不言语,只默默把周湛也是一阵上下打量,最后叹了口气,似自言自语般道了声:“你也长大了。”
看着如今愈发像个青年模样的周湛,圣德帝心头一阵感慨,半晌,怅然又道:“人都说一岁年纪一岁人,你们老祖宗还在时,我总觉得自己还很年轻,你们都还小。如今老祖宗走了,我才发现,果然是岁月不饶人,你们大了,我也老了。”
太子殿下在一旁听了,忙情真意切地说了几句宽慰的话。
周湛则仍是一阵默默。
跟圣德帝对阵这么多年,虽然他每回都是败多胜少,但对圣德帝的心性,怕是他比太子殿下还更要了解三分。
圣德帝之所以会继位,可算得上是捡漏。当年初登帝位时,因他做皇子时不曾有过什么大作为,所以其实并不能服众,也因此很是吃过一些明里暗里的大亏——周湛的出生,便可算是其中最大的一个闷亏。
不过,即便是捡漏,也是需要一些能力的,圣德帝到底不是那真正扶不起的阿斗,经过一番励精图治,继位五年后,他终于还是握牢了权柄。
而经历过这样一番不见血光的苦斗,早把圣德帝锻造成一个合格的帝王:刚强、坚韧、不屈,习惯于将万事都握在自己的掌心里。
许正是因为如此,同样顽固不羁的周湛才会屡屡触犯于他。
才刚圣德帝那番有关他老了的感慨,听在太子耳朵里不知如何,周湛心里却是更生警觉——老狮子感觉自己老了时,一般都会更加张牙舞爪来显示自己的权威……
他这般想着,下意识就抬头又看了圣德帝一眼。
圣德帝正好也在看着他。
二人目光一对,竟似碰撞出一道火花来似的,叫仍安慰着圣德帝的太子都有所感觉,不由就收了口。
“把头抬起来,让朕好好看看你。”圣德帝道。
一般在非正式的场合里,圣德帝很少用“朕”这个字眼儿。
周湛心头一动,微一垂眸,便抬起头照办了。
圣德帝默默将他一阵上下打量。从小,周湛便长得既不十分像他,也不十分像他的那个娘,竟似像他那六岁就夭折了的弟弟先景王更多一些。也正是因为如此,太后才动了念头,想把周湛过继给他那早夭的弟弟。而圣德帝自己,那时政局正处于微妙的阶段,他需要一个机会来张扬他帝王的权威,于是便借着这孩子的存在,一方面打压了那些想要暗害他的人,一方面又施展出强硬手段,逼迫着朝臣们不得不同意了这荒唐的过继……
他还记得,从小周湛就是个粉雕玉琢般可爱的孩子,性情也好,打小就不爱哭,见人总是一副笑眉笑眼。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笑,渐渐就变了味道。即便他什么话都不说,只那般站在那里望着人笑着,那眼角唇边总能让人体会到那抹叫人恨得牙痒的讥诮嘲弄,甚至是不屑。
那时,他好像才七八岁。圣德帝已经不记得是为了什么事,叫他气得狠狠打了他一顿板子。七八岁的孩子挨了打,该是哭爹喊娘才是,这孩子竟硬是硬气地一声不吭。打完后,照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