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氏接过吴议手中一本匆匆合上的《左传》, 就斜斜倚在门栏上,信手翻到刚才吴议跳过的一段接着朗读起来, 声音轻轻脆脆如一盘玉珠落地。
“爱共叔段, 欲立之,亟请于武公, 公弗许。及庄公即位, 为之请制……”
在顿挫有致的诵读声中, 春日暖融融的阳光自门口铺入,刚好没到李弘放下的一卷长帘之下,鲜明地割出一条明暗分明的线。
偶有一丝入户和风撩起帘角,露出里面暗沉的一角床栏,吴议不禁联想到病榻上笼罩在一片晦暗中的李弘,不知那双明亮如晨星的眼眸是否还能照破这片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抹阴云。
裴氏轻灵的声音就如一只飞入堂内的娇小燕子,点水似的从古典中晦涩的字词上跃动过去,最终落定在一句“多行不义, 必自毙,子姑待之”上,接着便仿佛一根遽然弹断的弦, 陷入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
李弘虚浮的声音像一抹抓不住的雾,从阴沉沉的内屋缓缓飘荡出来:“为什么不读下去了?”
“因为我不喜欢这个故事的结局。”
裴氏砰然一声合上书本,眼神自侧身而立的吴议脸上一闪而过, 浸在春光中的笑靥娇俏如一抹新开的杏花, 耀目得令人有些觉得缭乱。
而这朵娇艳的杏花似乎正努力攀过那道薄薄的帘子, 将外面的无限风光都带进里面那个暗无天日的世界中。
吴议心头不禁悄然一动, 他本以为裴氏作为裴源的妹妹,亦应该是安插在李弘身边的一枚暗刺,但现下看来,裴氏似乎并不安心当一枚任武后摆布的棋子,反倒是要按自己的意思行事了。
半响,才听见李弘低声问:“为什么不喜欢?”
裴氏亦缓了声调轻轻作答:“共叔段虽然多行不义,得到了自己的报应,但武姜厚此薄彼,苛待长子,难道就是一个值得孝敬的母亲吗?我不喜欢这个‘母子如初’的结局,所以只喜欢读到子姑待之,就再也读不下去了。”
“你是觉得,母子之情一旦断去,就不能复合如初了吗……咳咳……”
她似乎被这个问题所绊倒,但很快坚定了神色,反瞧向吴议:“吴议,听说你是同届生徒中最拔尖的一个,敢问一句,人心如果破碎,还能不能缝合起来呢?”
吴议明白她的话外弦音,很快接口下去:“破镜重圆,尚且留有裂缝,何况人心不是铜铁,不可能重新复如原样。”
“可我记得当日义阳公主得了失心疯的时候,是你的师父沈寒山说过,心是可以换的。”
裴氏笼在长纱裙下的绣鞋往里挪了一步,世家女子教养出的好规矩,连鞋尖都不曾露出一丝,唯有缀着明珠的裙角微微一颤,泄露出年轻的太子妃心头那隐秘的情丝。
她站在帘外,终于鼓足了勇气:“如果我拿一颗完完整整的心来换殿下支离破碎的心,殿下愿不愿意接受呢?”
帘中一时静寂,这个问题显然也出乎了李弘的意料。
不等李弘做出回答,吴议已先乖觉地离开,顺手轻轻关上大敞开的屋门。
没走出三步,迎面撞上日上三竿才赶来请脉的沈寒山,吴议赶紧将他拦在院门外面。
沈寒山举着眼睛眺望一眼,便明白了其中的关窍,笑着一敲吴议的脑门:“学医的本事没长进,牵线倒有一手,我看你早早改行了去的好。”
要这能改行,吴议巴不得立刻脱掉身上生徒的衣服,哪怕做个下地耕田的农民,也总比在深宫之中提心吊胆的好。
相较之下,洛阳行宫倒的确算是个休养生息的好地方了,没了长安仲春满城飞扬的柳絮,倒多添了几株新种下的花树,一树接一树的繁花中透出数丝明丽的光线,落在修剪得宜的草坪上,描绘出满地明灿灿的落寞。
正和沈寒山玩笑两句,便听见屋门吱呀一响,裴氏搀着李弘,从门中缓缓踱出来。
“不出来走走,都辜负了如此美好的春光。”李弘朝沈寒山师徒二人缓缓一笑,苍白如纸的脸上映着暖烘烘的太阳,也难得挂上一丝血色。
裴氏趁机问询沈寒山:“太子殿下出来走动走动,会不会对病情有好处?”
沈寒山快步走过去,朝太子行过一礼,才半跪在地,小心地拈起他细如竹竿的手腕,一边切脉,一边朝李弘微微笑道:“传尸之病虽为顽疾,但想来太子的心病已得到一剂良药,当然是有益无损了。”
裴氏面上一红,沈寒山也是宫里的老人了,这句半带打趣的话正一语戳中她的心坎,叫她怎么好意思。
李弘却仿佛听不懂似的,只抬眼望着融融春光,远远瞧去,花树下的少年亦回眸望着自己,眼中不乏鼓励之色。
他心中顿时一暖,好似心头某个春光都不及的阴森角落,都被这回眸一眼遽然照亮。
“以后有空时再来。”他这话却是对吴议说的,“不会的字,我教你就行了。”
难得他肯出来走走,吴议也不想拂了他的好心情,倒是裴氏笑容一淡,仿佛自己也如满地繁华春光,都被无心之人辜负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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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就如南方天顶的流云,缓慢而平静地蕴蓄着改变。
这一日,吴议才在李弘门前念完书,便被裴氏悄悄拖到角落里,似乎是有话要讲。
她难得露出娇羞的神色,一副欲言又止的神色,扭扭捏捏支吾了半天,才开口道:“你们太医们……有没有就是……房中,房中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