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苏妁跪在第二排, 与大家一样深埋着头恭敬聆听。她听到宋公公宣完了旨,又口舌轻薄的对着她爹讥刺了句:“苏明堂, 你这胆子委实是大呀胆敢以首辅窃国作藏字诗,还影射圣上的玉玺被偷了你说不抄你家, 抄谁家呀”
最后那句, 简直是如戏文儿中的花腔般, 悠悠自宋吉的口中唱了出来。
苏妁大着胆子偷偷抬眸看了眼他。
兰花指,娘娘腔,拂尘一甩杀四方。宋吉名字起的吉祥, 今日做的却是为苏家送终之事。
只见他转头看了看两侧提着长刀的大内侍卫,柳枝儿似的细颈骄矜的晃了晃, 口吻带着几分倨傲:
“我说动手吧各位都站在这儿看戏呐今儿个你们一个个的可都给我搜仔细喽,一个活口也别留”
“啊”伴着一声骇耳的尖叫, 女子自床上惊惶坐起面青唇白, 冷汗涔涔。
先前惨绝人寰的血腥一幕至今仍在脑中挥之不散苏妁只觉眼前仍腥红一片, 方才伴着那焚天火势倒于血泊的, 一个个皆是她至亲的家人
此时, 丫鬟霜梅正在院子里收拾晾晒的衣物, 骤闻屋内这声尖叫, 跑过来一脚将门踹开,不假思索的就冲进了屋。
她手中还持着浆洗衣物用的棒槌, 小小身板儿却作出强势的攻击状, 还当是小姐闺房里进了什么魑魅之流
四下寻摸了圈儿, 霜梅见除了直挺挺坐于床上的苏妁, 并无其它什么东西在。这才将手中高举的棒槌放下,稍许心安了些。
“小姐,您方才是怎么了”
苏妁的眼尾布着几缕鲜红血丝,她定了定神儿,侧目凝向霜梅。看着站在眼前的丫鬟,她脸上既有惧怕也有疼惜霜梅这丫头,方才不是被那些侍卫乱刀砍死了么
“霜梅,你你还活着”苏妁声色颤颤的爬下床,眼神张惶。一只莹白细手自那寝衣宽袖中缓缓探出,怯生生的抚上霜梅的脸。
温软弹滑,绯粉淡浮,她终相信眼前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
十七年前,苏妁的娘桐氏,在苏府院儿外的梅树下捡了这女娃。那日正值霜降,满覆白霜的梅花瓣儿将女娃盖了个大半,抱回府时虽是气息奄奄,但也因着这些花瓣儿才保了一命。是以,桐氏便给这娃取名“霜梅”。
之后不多久苏妁出生,桐氏便干脆将霜梅放进她屋里,让奶娘一并带养着,慢慢当个小丫鬟调教。从此苏妁与霜梅二人相伴着长大,名为主仆,实则却更似姐妹。
见苏妁没头没脑说些不吉利的话,霜梅脸上露出些焦急之色,边伸手去摸苏妁的额头,边口中喃喃着:“什么呢,这是病糊涂了么”
试了手温,霜梅不由得一惊:“呀,果真是烫得紧呢小姐您快回床上歇着,奴婢这就去找老爷给您请大夫”
说罢,霜梅就强行搀着苏妁坐回了床上,不由分说的转身出门。
苏家老爷苏明堂乃是朗溪县的县令,按说朗溪与京城毗邻,百姓又精于商贾之道,算得上个富庶大县。可苏明堂砥砺清节,脂膏不润,日子反倒过的不如个山区小县之长。
在苏家这样拮据的府宅,原本下人就精减,自然不会收养个娃娃慢慢栽培。可因着捡霜梅时正值桐氏怀着苏妁,苏老爷便破了个例,只当是为后代积善余庆。
故而在霜梅的心里,苏妁是主子、是恩人、还是个吉星。她这辈子也不指望赎身或是配人了,只一心想着伺候小姐出嫁,尽忠到老。
未几,霜梅顶着一张悻悻的脸回来了,望着坐于床沿儿的苏妁,抱愧道:“小姐,府里的马车被老爷派去送书了,若是奴婢跑着去药铺,怕是半个时辰也回不来,倒不如等马车回来再去”
“不如奴婢先给您敷敷冷帕子好了”说着,霜梅将干净的棉帕子浸到洗漱架上的铜盆里,仔细绞了绞,端至床跟前儿想帮苏妁敷。
“等等,”苏妁伸手阻住她,眼中蓦地聚了丝精光:“你方才说爹派人出去送书”
“是啊。”霜梅呆呆的望着苏妁,对她这莫名的一惊一乍有些不解。
“什么书”在苏妁的记忆中,苏明堂此生仅写过一本书,便是两年前的那本鹊华辞。
“哎,小姐您这是真的病糊涂了老爷的毕生心血啊,不就是那本鹊华辞喽昨晚刚刚印出十本样册,今早老爷就急着送去给各位大人郢正校阅了。”
苏妁怔住。鹊华辞印样册那不是两年前的事了么。
难怪难怪从先前醒来,她就觉得哪儿哪儿都透着不对劲儿
苏妁仰头仔细瞧了瞧,自己所睡的这张镂雕玉如意的黄檀架子床,不只油色锃亮,就连劖刻的缝隙死角处都没一丝儿积灰。跟她平日里睡的那张外观看似一样,新旧却又有所不同。
倒是与两年前刚及笄,爹娘为她新打这床时一个模样。
苏妁又看向眼前的霜梅,不由自主的将双手抚上她的脸蛋儿。这丫头虽说五官平平了些,皮肤却是极好的。特别是此时,不论是那细腻的触感,还是无暇的细端,俨然要比平素更嫩生上几分。
这是霜梅两年前的样子吧。
“霜梅,娘亲给我的那件银霓红细凤尾裙在哪儿”那衣裳乃是桐氏亲手所制,苏妁及笄时所获,银丝穿珠,绣工繁复,算得上她穿过的衣裳里最珍贵华美的一件。
就在那场浩劫中,她闭眼之时身上所着的亦是此衣。
“小姐,那身裙子自您前儿个穿过后,奴婢就洗好放进柜子里收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