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台本是宋意耍刀舞的地方,荆轲走后,高渐离也不来击筑,宋意也没兴趣舞刀了,便找得三个优伶给客人们助兴。
台上演的正是清河熟悉的故事——眉间尺。
故事已到尾声,“眉间尺”的头颅被楚王投进了沸鼎,进献头颅的剑客请凶恶的“楚王”到鼎前细看,那楚王多番犹豫,还是忍不住近前一探,说时迟那时快,“剑客”一剑斩下楚王的头颅,霎时鲜血四溅,假头颅滚进煮狗的沸鼎,真狗血泼了清河一脸。
众人齐声喝彩,清河不禁打了个寒颤,千万里外这一幕是否已经上演?
她忽然疼得钻心,捂着胸口连呼吸都困难,仿佛秦王真的被割了头一样。
她不想那个人死,纵然她已记不得古早的父女情分,可是听爷爷说起过他的理想。
你们在做你们认为正确的事,他也在做他认为正确的事,只关立场,无关对错。
这是清河乱读杂书悟到的道理,而她的立场偏向秦王,所以才有叶底三字千里传讯。
她站起身正想去洗干净脸上的热狗血,忽然兵戈声响,有不速客造访。
一个总是郁郁寡欢的人,今天的太子丹,神情更忧郁。
侍卫先行,给太子辟出一条路,喧闹的狗肉店顿时鸦雀无声。
太子丹径直走向高渐离和宋意,二人默契地同排跪坐着,空出荆轲的位置。
满身风尘的秦舞阳揭开酒瓮,捧出一颗血淋淋的头颅,穿过众人讶异的目光,将头颅送到他生前的旧座——高渐离和宋意的对面。
太子丹的声音很清冷又很憔悴。
“我在易水迎到他,正好路过这里,想来,他是乐意回来坐一坐的。”
高渐离与宋意看着面前那颗鲜红的头颅,确认那是生死相交的旧友。
高渐离声色未变,取筑调弦,道:“难得回来,我们,给你洗尘。”
宋意会意,起身卸去上衣,袒胸抽刀。
乐声起,刀光现,这一次只有乐舞交融,少一人长歌相和。
听歌人还记得词,那个落拓人随口吟咏过苍凉,无所适从地走向死亡。有人随乐哼起,生者重复死者的吟咏,将悲怆延续。和者愈来愈多,合声愈来愈壮,百人齐声唱出未归人的结局。
吾有剑兮龙之渊,不得鸣兮隐深山
吾有国兮濮之南,不得归兮二十年
吾有友兮蓬蒿间,草离离兮血殷殷
吾有所爱兮云之畔,下隔黄泉兮上绝青天
归兮归兮何所归
去兮去兮将何去
风萧萧兮易水寒
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清河就站在人群里,感受这充盈天地的慷慨悲歌。
恍惚间荆轲还坐在光影里,神情自若地举箸敲得宫商角徵羽,将间奏里的苍凉也填得饱满。
“大哥哥,对不起。我不想害你,你说过,人长大了就有秘密,对吗?”
清河很惭愧,不知那三个字是否被秦王识得,又是否置了荆轲死地?
很快她又自我安慰,不论成败,荆轲都必死无疑,送他去死的不是自己。
她会为自己开脱,燕丹也会,人们惯常将失误归咎于他人。
待荆轲与旧友重温过送别曲,太子丹才决定为荆轲报个仇。
舞阳从咸阳带回两件礼物,一件是用荆轲做成的肉酱,另一件是苕华宫主缝制的宫裳。
第一件送给燕国太子丹,第二件送给秦国公主清河。
舞阳将宫裳捧到清河面前,所有人的目光如刀如剑,将她凌迟贯穿。
高渐离挺身而出,道:“她还是个孩子,与此事无关。”
太子丹冷笑:“荆轲也这么说,然后他成了一坛肉酱。”
清河并不确定小伎俩已经被燕丹拆穿,只得装作听不懂,兀自从舞阳手里接过衣匣。
匣开,她惊艳于素纱薄如蝉翼,手指抚上蝉衣,脑海里却回想不出从母的音容。
舞阳说:“还有一句话。”
清河抬头:“什么话?”
“‘母亲一刻也没忘了你’。”
刹那间眼泪夺眶而出,从母她,应当是一个美丽又温柔的仙子呢。
燕丹鼓掌,再度冷笑:“好一个母子情深。”
清河没有理会他的冷嘲热讽,而是向秦舞阳道谢,问:“大哥哥他,怎么没有一起回来?”
这句话很重要,舞阳简单说了几句,说到了使者上殿,这正是清河开罪的关键。
“太子殿下,您错怪我了。想来我确实给你留下了很不好的印象,不过这一次真的与我没有关系。若是我做了什么,大哥哥还会安然无恙地上殿接近秦王吗?他差一点就成功了,这一点差池不是人力可为,您若要怪罪,还请责问上天才是。”
这段辩白无懈可击,莫说舞阳当时在殿外,根本不知秦王衣袖开裂是因为有人出剑,就算舞阳在殿内,以他的智商,也不会把忌将军的突然出现与清河借物传书联系起来。所以,归根结底,应该怪秦国御府令,做的衣裳质量太差,天知道大冬天的厚衣裳也能刺啦一下就裂了。
太子丹如果讲道理,荆轲怎会走得那么愤慨?
就连荆轲都没法留够时间等张良,清河又怎能凭一张嘴就把自己洗干净。
“上次在赵国,秦王动用将军王贲到剑阁赎你,你说这次,你的命又值价多少?”
“我贱命一条,不值钱的。上一次,想赎我的不是他。”
“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