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大厅的门,庄叔颐还未瞧清楚里头的摆设,便被一众人等围了起来。她那不知有多少年不曾相见的姑姑激动得一把将她抱在了怀里。
说老实话这样的场景不多见。因为她家的姑姑向来是以肃穆庄严作为自己的标杆,从来不作出任何有损形象的事情。当然包括哭得一塌糊涂的这样有损形象的动作。
“姑姑,我错了,应该早点来看您的。对不起。”庄叔颐轻轻地接过陆欆翊的手帕,给姑姑擦了擦眼泪。“姑姑,我很好。您别担心了。”
“我才不担心你这个没良心的丫头呢。”庄莹嗔怒地轻拍她的手,抱怨道。“你真是要吓坏我们了。你陆表哥去了永宁,船队打捞了好几天……算了,不说这些了。你这丫头真是天生和水相克啊。该叫你母亲好好去拜拜菩萨。”
庄叔颐愣了一瞬,但是幸好谁也没打算叫她回话。
庄莹又继续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这丫头向来就是主见大。越大越不听话了。连,算了。你一定渴了吧。我给你准备了你最喜欢的茶,你向来人小鬼大。都没有膝盖那么高的时候就爱学大人了。小时候又一次,你连你姑父的鼻烟壶儿都要偷拿去试。算了,不说了。喝茶。”
庄叔颐听了这些童年趣事,立时便开怀大笑,半点不计较大家善意的嘲笑,自个也很开心地说了几件。“才不是我呢。陆表哥叫我拿的,拿了被姑姑你发现了,才推说是我的。”
“嘿,别全推给我。我就做过一次。你可连他十八个鼻烟壶都轮着拿过一遍。”陆欆翊立刻反驳道。
“哼,反正是你起的头。”庄叔颐半点不相让地和他争辩了好一会儿。
最后还是庄莹制止了这两个幼稚的小孩子。“别闹了。两个人加起来都这么大的,还这么孩子脾气。瞧瞧这八双滴溜溜的小眼睛都看着你们了。”
庄叔颐低下头一看,果然陆表哥家这四个男孩子都齐刷刷地站在她边上,抬着头望她,紫葡萄一般的黑眼睛亮极了。
陆表哥家有四个男孩子,在这个年代就算是有钱人家也很难养活这么多。是以长辈们很是担忧地为他们取了贱名,只求能叫他们四个兄弟平平安安地长大。
从大到小,依次取名是藻儿、蓠儿、荇儿、芦儿。很可爱的名字不是吗?庄叔颐爱这些水生的小草们爱得不得了。
最大的藻儿都已经十二岁了,他很有大哥风范地先开口。“三姑儿爸爸,您好。”
“什么?”庄叔颐被这称呼吓了一跳,但是随即反应过来,这是老北平人的习惯,称呼里都得加上个“爸爸”。虽然外头人听起来有些怪异,但是不可否认,这样确实是十分亲切。
“三姑儿爸爸。”藻儿有些拘束。大抵是因为庄叔颐没有给他回应的关系。剩下的几个孩子也有些胆怯了。三姑儿爸爸,这是不喜欢他们吗?
庄叔颐立刻意识到了这一点,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将四个小萝卜头拥进怀里,使劲地揉搓起来。“天哪,你们都这么大了。三姑儿爸爸只在照片里见过你们呢。哦,除了藻儿。不过那都是八年前的事情了,我想你应该不记得了。”
藻儿被她这么亲昵地一搂,立刻去了拘束,笑嘻嘻地说。“我记得的,我记得的。三姑儿爸爸带我去摸鱼,结果我们被爸爸教训了一顿。还有橘子树,还有……”
童声将庄叔颐情不自禁地带回来那个无忧无虑的过去。满目橙黄的橘子树,一下子便呈现在了她的眼前,美好的酸甜记忆在舌尖翻涌。
“是啊。真想带你们一块再去玩。”庄叔颐轻轻地将自己的下巴搁在了藻儿的肩膀上,感慨道。“除了你们大哥,去过永宁了吗?”
“去过了。”三个小萝卜头立刻叽叽喳喳地回答了起来。“三姑儿爸爸,那儿很好玩,大哥想带我们去摸鱼,但是没有成功。不过,我们去摘橘子了。橘子真好吃。”
是啊,永宁的橘子永远是最好的,没有哪里的橘子胜过故乡的味道。
味蕾永远比语言更坦白。
“三姑儿爸爸,你怎么哭了?”
庄叔颐伸出手来,抹掉了自己脸上的泪痕。“沙子进眼睛里了。”
“三姑儿爸爸,你真是个大人。只有大人才不这么坦白。”藻儿一脸地好笑,从自己怀里掏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屋子里哪有什么沙子啊。”
“大哥说的对。”三个小不点齐齐地赞同道。
屋子里的人顿时被他们闹得大笑起来。真是一群小孩子。
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群孩子打开了庄叔颐那悲痛不已的心扉。她不肯去想永宁,也不肯再正视自己心中对父母的歉意和恋眷。
因为那样显得自己太傻了。明明不被需要,却仍然渴望得到。不是傻子是什么?
她在听见郝博文说的那句话时,真的感到了无比的绝望和怨恨。是的,在她快死的时候也没有升起过这种情绪,却在安全和温暖之中发酵出来了。
他们就那么不爱她吗?连她的死亡也不肯放过。
可是只要冷静下来去思考,便能得到答案。这不是什么利用,也不是什么抛弃,那座墓碑难道比她这些年得到的疼爱更真实吗?
她曾经的欢笑,曾经的任性,曾经的娇惯,都远胜过那座从她曾经的敌人口中得知的墓碑吧。
在永宁的那些年,她也不是真的没有得到过爱啊。
但是这些事情,大抵也只有长大成人之后,才能略微地体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