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讯的日子比预想的要来得快。
大同府多次派人上门交涉,事情越闹越大,于是,次日午后,卓轩被人带入了总镇署官邸。
郭登、沈固、陈公、左参将方善、右参将许贵在座。林峰躬立于门前候命。
卓轩早先见过座上五名显赫官员中的四人,只有许贵是初见,其军职、姓名还是从袁指挥使那里得知的。
林峰投来关切的一瞥,方善、许贵匆匆看卓轩一眼,郭登、沈固、陈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么多显赫人物,不料却是以这样一种方式,令人唏嘘。
听说明代小人物无论是面见文官还是武官,只要见到官老爷,都是要下跪的。可他严重缺乏下跪的自觉性,再加上无人喝令他跪下,所以,卓轩始终保持着肃立的姿态。
熟读《鬼谷子》之后,他知道与人臣打交道要“言私”,可是,今日的身份有些尴尬,一个受讯者,何来的资格与人言私?
再说,天知道这些要员的私心何在!
不过,他并不惶恐,面对危机二字,他只想着“机”,而淡忘了“危”,若非一时冲动引发殴人致死事件,一名小小的兵头,有何资格与总镇署的要员说上话?
还是值得庆贺的,正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陈公靠在椅背上,半闭着眼睛,显然对眼前的闲事毫无兴趣。身为天子家奴,习惯于盯紧主将的忠诚度,大概只有主将权欲膨胀、调兵动向可疑等军中异象,才能激活他灵敏的嗅觉。
当然,监军中官对事关卓轩的许多传闻并非完全无感,至少,那个流民的身份就让他存疑于心,不吐不快。
见众人迟迟未开口问话,陈公睁开眼睛,盯着卓轩,目光里除了一丝疑惑,好像并无其它的意味。
“小子,听说你是流民,流民不是流落荒野,辗转于途的么,为何有人说你在阳和城外定居?”
一定是那些衙役在疯咬!
初次听见宦官这样的奇特人类说话,卓轩没觉得他的声音有何异常,“尖嗓子”好像只是一个传说,并不适用于所有的内侍。
“那些流落荒野、辗转于途的并非真正的流民,只是逃荒的灾民、逃难的难民而已,他们在原住地拥有户籍,可以随时返乡复业。
真正的流民是明明定居了,却无户籍,原住地户籍被一笔勾销,新住地又不准他们落籍,身为天子的子民,居然不知道自己属于何方人氏。”
此言无异于投石激浪!
随着卓轩的娓娓道来,一个十分现实的民生问题摆在了众人面前。
从宣德年间开始,全国各地就有成规模的百姓背井离乡自谋生路,或不堪税赋苛重,或源于灾荒战乱。
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一现象涛声依旧,而且愈演愈烈,在湖广襄汉一带,在浙江、福建的山林中,啸聚着大量流民,流民从某种程度上助推了江南民变的激化。
然而,几十年来满朝大臣无人为此出谋划策。
但见郭登、沈固、方善、许贵四人的目光齐刷刷扫来,卓轩立马有了置身于聚光灯下的感觉。
陈公习惯了做天子家奴,脑子里只有“君”,鲜有“民”这个概念,何况还是流民,不值得为此伤脑筋。此刻,他的兴趣全在猎奇上。
“嘿,还有这等奇事,有意思!让流民落籍很难么?”
是呀,让流民落籍很难么?
卓轩微微躬身,“其实不难,让散居的流民就地落籍,官府不过是动动笔而已;在流民垦荒啸聚的地方,派官治理,不过是多设几名官员而已,如此天下安定,无本而得万利。属下在想,天子必定希望看见包括流民在内的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哦,哦。”陈公问完了,也就心满意足了,虚应几声,过后不会再让“流民”这个词占据自己脑海里哪怕一丁点的空间。
而方善、许贵两人就不同了,身为戍边参将,他们时时刻刻要面对保境安民的问题,保境安民中的“民”泛指所有的老百姓,自然也包括流民。
许贵一扭头,甩给沈固一个相当任性的脸色。
哼,咱们武将无权言政,可你沈固可以言政,安置流民如此容易,为何不做?平时口口声声把民挂在嘴上,莫非你们嘴上的民仅指士大夫及围在士大夫周围的一帮人?
他娘的,天理何在!
沈固深望卓轩片刻,旋即扭头转视窗外,依然无动于衷。
沈固自有沈固的考虑,流民往年拖欠的税赋和其中混杂的逃犯就是两个让人大伤脑筋的问题,尽管对流民不理不睬无助于追讨税赋欠额,更无助于缉凶,但针对流民问题贸然提出政见,很容易给自己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因而并无足够的动力去深入探讨此事。
说到底,流民在朝中没有代言人,谁会真心拿他们的利益诉求当回事?
陈公问起卓轩流民的身份,本是出于好奇,无关今日问讯主题,没想到却带来了一个意外的效果。
在众人看来,这小子的谈吐哪像个大头兵?
方善目视卓轩,平和的道:“卓轩,你的练兵法子不合定制,虽说得到了林峰的特准,但还是及早改过来的好。”
肯定是陈密之流落井下石,暗中说自己的坏话!
卓轩当然听得出来,方善此言并无恶意,先以“得到了林峰特准”为铺垫,再劝卓轩“及早改过来”,不过是针对有些人的非议,在问讯前走走过场,想大事化小而已。